无奈篇***相依为命（之二）
刚刚开始懂事的熊伟，曾经就父亲的身份之疑，问过自己的初中历史老师。
因为在熊伟的心目中，老师应该是“无所不知”的，特别是历史老师，更应该是“博闻广记、通晓古今”的。
但是，历史老师当场并没有答上来，而是过了几天，才为此事又找了他（估计这几天是查史料去了，以维护一个老师起码的尊严）。
历史老师斟酌着语句，告诉自己的学生——
你的父亲，应该是抗日战争时期，转战于印度、缅甸以及我国云南边境地区的“中国远征军”。
由于这支军队，是“国民党反动派”在“美帝国主义”的帮助下，建立起来的，当时是打“日本鬼子”的。
但是，其中绝大部分回国后，都与我们伟大的毛主席领导的，建立“新中国”的“解放军”打过内战；其中一小部分，留在“金三角”地区，种起了“鸦片”。
所有，还是不能算作“好人”，仍然属于“反动派”和“坏人”行列。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与政治氛围下，历史老师只能这么对自己的学生这么说，很有可能，暗藏在他心底，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一句——
从某种意义上说，像你爸爸这样的“中国远征军”，应该算是“抗日的英雄”、“国家的英雄”、“民族的英雄”！
其实，熊伟心里想要的答案，恰恰是历史老师没能也不敢说出口的这句。
伽利略说过——
需要英雄的国家是可悲的！
伽利略忘了说——
忘记英雄的国家是可耻的！！
可惜，无论是历史老师，还是熊伟本人，此时此刻的思维与觉悟，都还达不到这样的层次与高度，特别是熊伟，他顾不上“国家”的可悲与可耻，只在乎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正的“好人”！！！
于是，在老师游移不定的眼神中，熊伟发现了端倪，破天荒的第一次，对动若神明的老师的权威，以及视如圣旨的老师的言语，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却因年纪幼小、阅历浅薄而无力反驳与对抗。
但在熊伟幼小却很坚定的心里，已经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认定——
自己的父亲，一定是个“好人”，即便全世界（包括老师在内）都不承认！
其实，之所以熊耀祖没有成为，一个当时的社会价值取向所认可的“好人”，不过是因为命运与历史一同，跟像他这样的人，甚至是全体中国人，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一切还要从他身负重伤那时说起——
当性命垂危的熊耀祖，被盟军用一架侦察机，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运到设在印度的“盟军战地医院”时，经过了数次抢救与手术，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
参与抢救手术的美、英、印、中等国军医 ，都认为，这个人能活下来，是一个医学上的“奇迹”！
因为，他负的伤，太重了！
共有十七块单片和上百颗硬物（主要是碎石），穿透或进入了伤者的肉体，致使全身上下的肌肉组织和大量脏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特别是初次抢救时，因为时间问题失血过多，出现了“生命体征衰竭性休克”。
由于动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治疗手段 ，更主要的是因为，这个军人超乎寻常的“求生意识”，使熊耀祖一次又一次的，从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回来，直到把“等得不耐烦”的“死神”气走！
他终于活过来了！
同时，他也废了！！！
熊耀祖有三处“要害”受损——
一块较大的单片，划断了他的“跟腱”（就是俗称的“脚筋”），续接好以后，左腿要比右腿，短上一截，也就变成了一个“跛子”。
各个受损的脏器，虽然都能基本恢复，但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或“功能丧失” ，其中最严重的是“肾脏受损”和“睾丸缺失” ，使他已经算不上一个生理意义上的“真正的男人”。
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一颗豌豆大小的硬物进入颅内，以当时的医疗条件不便将其取出，也没有立即取出的必要，虽然暂时对人体没有任何影响，却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一样，指不定哪天就会损伤大脑或压迫中枢神经，让人瘫痪或死亡。
事到如今，作为一个军人，熊耀祖已经不可能再冲锋在一线战场之上了！
他被再次送上了飞机——由著名的“陈纳德将军”领导的，美国自愿援华空军“飞虎队”的运输机，经由“驼峰航线”，回到了“抗战大后方”的成都，休养。
身体基本恢复后，熊耀祖被晋升为“少校后勤军需官”，留守在位于成都附近的“新津军用机场”，一直到一九五O年，“成都和平解放”。
彼时，被劳苦大众称为“新中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已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北京成立。
同时，“刘邓大军”正挥师“挺进大西南”。
如同几年前，中美联军奇袭“密支那机场”一样，“解放军”也奇袭了成都外围的“新津军用机场”，大势已去的“国民党”军队，经过象征性的短暂抵抗后，就被缴械投降了 ，随即城内守军“通电起义”，即为“和平解放成都”。
命运与历史跟熊耀祖开的玩笑就是，仅仅一步和一天之隔，别人成了“光荣”的“起义部队”，而自己成了“负隅顽抗”的“被俘人员”。
而令熊耀祖后来承受更多磨难的另一个原因，既复杂，又简单——
“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阶段，时局混乱，成都这个最后的基地，成为了无数“重要人物”飞往台湾的“跳板”。
原本隶属于“国防部”的“军需处”，临时归前身为“军统”的“保密局”节制，以便最为“有利”的调动，机场这一“要命”的“资源”。
这一“临时”不打紧，给之后成为“战俘”的熊耀祖的头上，又多出一顶“美蒋特务”的“大帽子”。
当那些昔日的战友，因“起义”成为“解放军” ，不久又成为“自愿军”，奔赴光荣而伟大的“抗美援朝”战场时，熊耀祖却正待在“西南局”特设的“战犯（俘）改造营”里，接受人民的“再教育”。
当那些昔日的战友，有的捐躯、有的被俘 、有的失踪，剩下的或负伤或安然的凯旋时，熊耀祖才刚刚知道了“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区别，弄清了“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不同，明白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中的“矛盾的对立与统一”——即，一方面“从来都没有救世主”，另一方面“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样的“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然而，“知道了”是一回事儿，“弄清了”是另一回事儿，“明白了”更是前两者之外的第三回事儿，与个人业已存在且无法改变的历史问题，没有丝毫关系，不起任何作用 ！
从表面上看，虽然所有的战犯（俘）都相继得到了“专政机关”的“特赦”，但实际上，加诸在这些人身上的苦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反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这边走出了“集中营”，那边却迈入了一个更大的无形的“牢狱”——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具体到熊耀祖这儿，就是成为“管制份子” ，下放到各个街道辖区的“治保会”下设的“人保组”，在广大人民群众的“代表”——“治保积极份子”（或“人保组成员”）的监视与督促下，继续进行“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改造”！
人们常说：活到老，学到老。
熊耀祖却成了：活到老，改造到老。
光“改造”还不够，还要随时随地做好充分的思想以及身体上的准备，以便在接二连三开展的政治运动中，充当作为“反面教材” 每每被打倒和批斗的“职业运动员”。
人的适应能力是超乎想象的，更何况是从战争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铁血军人。
只不过，人的坚韧与顽强，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方式。
熊耀祖的表现方式，就是“麻木”！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个人一旦遭遇重大的伤害，或是自己无法面对的外部环境 ，就会隐藏甚至封闭自己的情感与意识，以达到自我防御和自我保护的作用。
熊耀祖便是把自己的灵魂与思想，封印在与世隔绝的心灵深处，不苟言笑、沉默无语，只给世人一具行尸走肉般的残破的躯体。
在没有“运动”、不被批斗的日常生活中，他总是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却又保质保量的完成，每一项必须参加的“义务劳动” 。
每天清晨五点，他就开始扫大街，然后清运每家每户放在门前的垃圾，接下来清洗辖区内所有的公共厕所，并根据具体情况 ，掏运将满溢的粪便，而白天八小时的“固定工作”，是疏浚河道、打捞沙石，除此之外，还必须随传随到的清掏阴沟、疏通下水道，反正街道上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 ，都与他有关，都是他的“业务范围”，并且只干活还不拿钱！
也不是一分钱都没有，只是很少，少得可怜，几近于无。
社会主义国家，不能饿死人嘛！
但是，对于这些“敌我矛盾”的“管制份子”，让他有口饭吃，吊住命就行了，难不成，还能让他比人民群众还吃得饱、还吃得好？！（当时，特别是“六一二年”，人民群众都不好过啊！）
所以，熊耀祖干得再多再好，也只能领到很少的“生活费”，连“粮票”与“号数证”也是最低配额。
熊耀祖本人，也完全按照“政策”在生活——周年四季，就只有两套衣服换洗；煮一锅稀饭，就着豆腐乳便能吃几天。
直到“儿子”熊伟的出现，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这是这个幼小的生命的一声啼哭，唤醒了一个沉睡的灵魂，解除了禁锢的封印，让熊耀祖再次看到了希望与光明。
然而，十分不巧，恰恰又是十分凑巧的是 ，孩子出现的时间，正好是建国以来最大最凶最长的“政治运动”——“文革”刚开始不久。
很难想象，熊耀祖是如何的，一边应付这个让无数东西土崩瓦解、让无数人都灰飞烟灭的“十年浩劫”，一边哺育一个未曾断奶的婴儿健康成长的？！
在别人看来，一把死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大这个孩子的所有辛苦，对于熊耀祖来说，恰恰是苦难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和幸福！
由此可见，辛苦与幸福，就是同一事物的不同两面，关键是你用什么心态去面对！
熊伟已经不可能记得，更无法想象，在自己婴幼儿时期，父亲是如何搞到，诸如牛奶、鸡蛋、白糖、肥儿粉这类紧俏稀缺的商品和物资，来把他喂养成人的。
印象最深的是四五岁以后，已经可以屁颠屁颠的跟在父亲身后，去到四面八方，想方设法讨生活、找吃食的场景。
他叹服于父亲那，无所不能且无所不在的生活智慧，不仅可以利用每一项“义务劳动”来直接改善生活，而且可以创造性的“无中生有”的增添生活的内容与色彩——
原本“盲目”的扫大街和“闷头”的运垃圾，变成了如今，擦亮眼睛的“寻宝之旅”——大街是几乎每天都能捡到零钱、粮票、号数证 ；垃圾中更有可以卖给“收荒匠”的废物，以及有用的生活用品，甚至是玩具盒教具 。
到了清洗厕所的时候，会比以往多用一些水，这样粪池就会涨的快一些，而先前是运到“清管所”的“集中化粪池”去清倒，如今改为拉到郊区私人自留地里的“蓄粪坑”，作为最好的“农家肥”备用；如此一来，淳朴的农民兄弟为表示感激之情，往往会送上一些时令蔬菜——
由于这些东西是“以物易物”的交换所得，父亲便风趣而形象的称之为“尿水胡豆”、“尿水茄子”、“尿水萝卜”等等。
从河道里打捞起来的沙石，会被相关建设单位用汽车运走，而那些“喇叭一响，黄金万两”的尊贵司机，是不会亲自上货装车的 ；往往在这个时候，父亲不顾自己腿脚不便，来回于颤颤巍巍的跳板之上，一挑一挑的往车上装沙石，只为能挣几个微薄的搬运费。
至于清掏阴沟和疏通下水道之后，父亲也会乘自己一脸污垢、满身臭味之际，找“居委会”的负责人，要上一块肥皂之类的洗涤用品，拿回自己家里，基本原则是“节约归己，节约一点算一点”。
其实，家里什么都缺，乃至于实在没有肥皂洗涤的时候，父亲会收集树上的“皂角豆荚”，放进锅里和水一起煮开，变成了原生态、纯天然、有机绿色、无公害的洗液，先用于父子两洗头净身，再用于浆洗衣物 。
在所有匮乏的物资中，日常用品的需求还在其次，最主要最关键的还是“糊口之物”吃的东西，以至于，父亲把用以购买日杂和副食的“号数证”，全都跟别人换成了粮食。
每当汛期来临，打捞沙石暂停的日子，父亲就会跑出去，打临工。
父亲打临工并不是“见啥干啥”，而是极具选择性和针对性，几乎每一回都是，欢天喜地的“空手出门，抱财归家”。
他跑到“蜀锦厂”的“缫丝车间”，去给工人们打下手，带回家十几斤抽丝剩下的“蚕蛹”——这个东西的营养价值极高，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小孩子吃了，有利于长身体，只要放在锅里用清油炸过，再撒上一点毛毛盐，就变成了“美味珍馐”。
他跑到“肉联厂”的“炼油车间”，帮别人往机器的进料口喂原料，便会带回来，被机器压榨成饼状的“油渣儿”，然后用锯子或斧头弄下一小块，放进锅里，与白菜一起慢慢熬煮，熬出的汤，鲜美至极，而煮过的“油渣儿”，吃在嘴里，绵稽稽、肉扯扯的 ，十分耐嚼。
他跑到“糖果饼干厂”里，协助搬运工在各个车间之间转料，获取的回报是，一些即将到保质期的糖怡、琼脂、棕榈油之类的东西，带回家后，便利用在厂里的所学，随心所欲的做出，各式各样的糕点，给很少吃到零食的“儿子”解馋。
父亲还把屋后的一块空地，开辟成了一个小菜园，田间栽一些葱葱蒜苗之类好侍弄的小菜，地头种下一棵桃树、一棵梨树，还搭起了一个葡萄架，从而令四季菜蔬不断、瓜果飘香。
饶是做了这么多努力，一切看起来好像十分完美的样子，然而留给熊伟幼小心灵最深刻的记忆，还是一个“饿”字！
在那个缺乏蛋白质，缺乏维生素，缺乏脂肪，甚至缺乏碳水化合物的年代，对于一个身体正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来说，他的胃肠，就是一个无法填满的“无底洞”！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熊家父子出门办事归来，路过成都最著名的卤菜店“盘山肆”的时候，一阵有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儿子条件反射般的，“咕咚”一声，咽下了一抱口水，随即肚子就像按下了启动开关一样，也“咕咕”的叫了起来。
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儿子向父亲提出请求 ：
“爸，你能带我从那家馆子门口，再过一次吗？那味儿实在太香了，我想多吸几口！ ”
慈祥的父亲，抚摸着这个懂事的儿子的小脑瓜，心里有些酸楚，于是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便牵着儿子，来到摆满各种鲁菜的“宝龙柜”前，搜遍了全身上下，只找到一毛钱，仅够买一个“卤鸡翅”，就毫不犹豫的买下了。
当老板用夹子，把一个香喷喷油璐璐的“卤鸡翅”，递过来时，儿子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如获至宝”的把“卤鸡翅”拿到手上，儿子才确定，这一切不是在做梦，因为对他来说，所有馆子里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一毛钱足以买上一大捆空心菜，够吃上两三天了。
儿子第一时间，并不是迫不及待的把美味送进嘴里，而是将“卤鸡翅”撕成了两半，把大份的一半，分给了父亲。
父亲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摇摇头拒绝了儿子的好意，并用一句“真实的谎言”来安慰儿子：
“乖，小伟，你自己吃！爸爸一把年纪了，什么没吃过？”
对，什么没吃过？！
只不过，在这个“什么”后面，要再加上一个“苦”字！
什么苦没吃过？！！
这就是一个父亲，平凡而伟大的爱。
只是儿子还小，还无法体会，也顾不上去体会。
此刻，需要调动所有感官，来体会的，是这支“卤鸡翅”!
一毛钱一个的“卤鸡翅”，儿子连骨头都全咬碎了，吞掉！！
不会有丝毫的“浪费”！！！
留下了终生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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