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铁是个快四十岁的幸福男人,妻贤子顺母慈。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惑之惑,可能就是父亲。恨铁打出生就没见过父亲,记忆里,每次问到父亲,母亲都会发火。懂事后,为了不让母亲难过,恨铁把那一丝好奇小心地藏好。大学毕业时,单亲家庭的独子,让恨铁有足够的理由回到小城。从少年变成中年,小城的一切渐渐成了恨铁的习惯。包括没有父亲。
01 母亲要回东北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个三线小城晚高峰的车流,成了一串串饥饿的蜗牛。每天傍晚,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又沿着各自记忆里的气味缓缓地走散。跟很多路怒的人不同,恨铁十分享受这种有期待的等待。他刚好需要一点时间把工作中积攒了一天的情绪释放掉。回家后,恨铁总是微笑。
恨铁的车里,最近总是播放他特别喜欢的《逆流成河》。他计算过,只要单曲循环八到十遍,就能驶到家门口的小路。看着车窗外的车流,恨铁的思绪在歌里,也在歌外。
“天之大,唯有你的爱是完美无瑕……”
另一首歌曲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了进来。《天之大》,这是恨铁专门为母亲设置的铃声。他赶紧按下蓝牙的免提键。
“儿子,你还在路上吧?今晚到妈这里来一趟,我跟你说点事儿。”还没等恨铁讲话,妈妈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好的,妈。那我到你那里吃口饭,你给我煮点炸酱面。”恨铁赶紧先点了菜。炸酱面好吃又相对容易做,恨铁现在就怕母亲累着了。
挂断母亲的电话后,恨铁又跟妻子说了一声,找个路口脱离了蜗牛大军,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恨铁姓李,跟母亲李萍的姓,没结婚的三十年,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为了照顾母亲,婚后和母亲住在一起成了恨铁择偶的硬标准。直到快三十了,才遇到自己真心喜欢也能接受母亲的人。谁知领结婚证的当天,母亲就把一串钥匙交到了妻子手上。结婚后,他们就单住了。一晃儿,过去了十年。
恨铁还记得当时母亲对妻子说的话,她说:“瑾瑾,恨铁说你们想和我一起住。你是懂事的孩子,妈对你是一百分的满意。恨铁从小没爹,虽然过去的三十年,我一直都很努力的补偿,但毕竟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家。今天,你帮我完成了任务,妈谢谢你。以后,咱们永远是一家人。但妈不能和你们住一起,无论是你还是他,都值得拥有属于你们自己的小家。”
当时,妻子程瑾既感动又惭愧。婚前,她虽然做好了一起生活的准备,但多少还是有点担心单亲母亲对儿子的占有欲,尽管从恨铁身上没有发现“妈宝男”的痕迹,尽管恨铁多次强调母亲从不干涉他的生活。婚后,母亲果然做到了有事随叫随到,没事各自安好。十年来,哪怕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仍然坚持独居。
车子随着恨铁的思绪,一路来到了母亲的楼下。这是恨铁十几岁时,学校分给母亲的公寓。近几年,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恨铁和程瑾几次想在自己的小区给母亲再买一套房子,这样哪怕不住一起,照顾起来也更方便。但母亲每次都直接拒绝。
停好车,恨铁小跑着上了楼。打开门后,见妻子程瑾和儿子李诚也在这里。“接了你电话后,我怕是妈身体不好,就带着儿子先过来了。”程瑾接过恨铁的外套,帮他挂在了门后的墙上。
“开饭了!”母亲从厨房端出来一盆手擀面,边走边说。妻子连忙接过来,放到餐桌上。又起身去厨房拿刚炸好的肉酱。
吃饭时,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有些黯淡的面色,恨铁的心不由自主的疼了起来。他说:“妈,你叫我回来什么事儿?同意在我们小区买房了吗?刚好一单元一楼有一户想卖,程瑾去看过,房子结构跟我住的一样。你要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去谈。”
“奶奶,你就同意嘛!我想天天去你那蹭饭吃。”李诚一边吞咽着面条,一边咕哝着。
“这件事,妈自有安排,你们就不用再操心了。”母亲拍了拍孙子的后背,接着说道:“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请几天假,跟妈回趟东北。”
母亲平淡的话语,像是在湖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一家三口不约而同的停下了筷子。在恨铁的记忆里,这是第二次从母亲嘴里听到“东北”二字。第一次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问她户口本上出生地一栏“扎旗”在哪里时,母亲告诉他在东北。长大后会看地图了,母亲却再也不提那个地方了,每次问起都会挨骂。后来,“东北”就成了自己眼中母亲的禁忌。再后来,这两个字就成了一家三口在母亲面前的禁忌。
母亲看着一家三口的表情,说道:“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当年是在东北下乡的时候生的恨铁,这一晃回城快四十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最后这一句,母亲说给他们听,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是啊,这是好事啊。要不是李诚要上学,我们都想一起去呢。这次你们先去,等李诚放暑假了,我们再去一次。”妻子程瑾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打圆场。
恨铁知道,只要是母亲决定的事,从来都不会更改。更何况他自己也想去那个生他的小城看一看。母亲让恨铁安排在三天后出发,不坐飞机,只坐最慢的火车。
回到家,安排儿子写作业后,恨铁夫妻二人开始商量着扎旗之行。扎旗全称扎赉特旗,是一个跟县同级别的行政区划。位于吉林和黑龙江两省交界处,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省,而是归内蒙古管辖。
“你说这都快40年了,妈早不提晚不提,怎么现在突然想回东北了?”张瑾一边帮恨铁列着物品清单,一边问到。
“我也琢磨不透呢。妈一个人带我那么多年,在我眼里她什么事都是谋定而后动,这次虽然刚告诉咱们,但我看她已经计划很长时间了。你帮我多准备几件外套,那边早晚还有点凉呢。”恨铁边说边翻看着手机APP上的车票信息。
从江淮小城到扎旗并没有直达的火车。他选择在北京中转,全程接近40个小时。从家里出发到北京大约需要一夜,从北京再坐22个小时慢车,才能到达距离扎旗最近的乌兰浩特火车站。下火车后,还得再坐2个小时左右的汽车。
02 恨铁,不是“恨铁不成钢”
三天转眼而过。一家人在一起吃过晚饭后,程瑾开车把恨铁和婆婆送到了车站。上车后,恨铁安顿好母亲,很快就在“哐当,哐当”的声音中进入了梦乡。再一醒来,已经到了北京。恨铁把三个大行李箱寄存在火车站,然后带着母亲到天安门附近逛了一圈儿。怕母亲太累,没敢走太远。一吃过午饭,就赶紧回到了车站。
5月中旬不是东北旅游的旺季,加上“五一”长假刚结束不久,铁路人流量并不大。这样的慢车,更是只有工人返乡和学生放假时,才会爆满。果然,上车后,恨铁发现大部分包厢还是空的,自己包厢的四个铺位,也只有他们母子两人。
车开了,一路向北。恨铁没来由地想起了他最近常听的《逆流成河》。阳光刚好从车窗照了进来。晒在母亲的脸上,这样看起来,母亲的脸色好了很多。
“这么多年,就没想过你的父亲吗?”母亲突然的一问,让恨铁不知所措。
他连忙说道:“妈,要是你伤心,我们就别讨论这件事了。”
母亲继续说:“是妈有点自私,你都快四十了,我都没告诉过你任何关于你父亲的事情。小的时候还好。现在自己儿子都这么大了,妈知道你不可能不想。”
恨铁知道母亲是想好了,才跟他说的。所以,就静静地听着,没再打断母亲的话。
“小时候,妈说你的名字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其实不是。你的爸爸叫张铁,你应该叫张恨铁。”
母亲看了看恨铁的表情,继续说道:“当年,我和你爸下乡分到了一个公社。他追求我好几年,我自己出身不好,就一直没答应他。从78年开始,出身好的知青基本都回城了,他就是不走,一直要等着我。到79年,因为打仗,当兵机会多了起来。你爸说他要去当兵,当兵提干后就可以带我随军,我的出身就不是问题了。”
从懂事开始,恨铁第一次见母亲眼里有了泪花。他拿出纸巾,递给母亲。母亲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我一直也是喜欢他的。当兵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用一瓶草原上的烈酒灌醉了他。然后,就有了你。这件事,你爸是不知道的。他当兵后很快就去了前线,我怕他分心,写信也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母亲停顿了一会儿,应该是想平复一下心情。继续说道:“第二年,他不再来信,传来消息说他不在了。当时,你已经出生了。我原本就出身不好,没结婚又生了孩子,你外公外婆就跟我断绝了关系。要不是有你,我的世界真的就没了盼头了。还好,我们很快有了回城的机会,我想躲远一点,就带你到了江淮之间的这座小城。这里不是我的家,也不是你爸的家,现在它是你的家了。”
“妈,别这么说。你在哪儿,哪儿才是我的家。那我爸真是烈士了?”恨铁试探着问道,他隐隐约约记得母亲跟他说过。恨铁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神色有些挣扎。
过了一会儿,母亲答道:“就算是吧。可谁能证明他是你爸呢?”恨铁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们又没结婚,在那个年代就算父亲是烈士,母亲也得不到什么。
母亲接着给恨铁讲了很多他爸爸的事,讲了大兴安岭,讲了草原。这一晚,两人都没怎么睡。母亲或许是近乡情怯。恨铁却总感觉母亲隐瞒了什么,但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母亲不说他就不问,问了也是白问。
第二天清晨,火车已进入了吉林地界。从过了沈阳开始,火车每走一米,恨铁的东北足迹就延伸一米。他以前来东北,最远就只到过沈阳。车窗外已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稀疏的点缀着刚长出来的禾苗。恨铁第一次见到这么蓝的天,天空下乡村早起的炊烟,仿佛都带着欢喜。
母亲早早就起了床,坐在铺上看着窗外。恨铁心想,母亲眼里是风景,心里应该是回忆吧。这间包厢一夜也没再上人,成了母子俩名副其实的“包厢”。洗漱后,恨铁到餐车买了早餐,拿回来陪母亲慢慢吃着。
过了吉林省白城市,就进入了科尔沁草原。乌兰浩特,位于科尔沁草原的中心,相当于扎旗上一级的地级市(其实是盟)。扎旗在乌兰浩特东北,紧邻黑龙江省的齐齐哈尔市,是一个蒙汉混居,农牧并存的地方。
接近中午十分,列车终于驶入了乌兰浩特火车站。恨铁做过功课,这里地广人稀,本想租一辆车,不然到哪儿都不方便。谁料母亲早就联系好了接待的人。来接站的是母亲同批知青中唯一留下来的一对夫妻。因为喜欢草原,留在了当地建设第二故乡。
四十年的岁月也无法完全掩盖青春的痕迹。车还没停稳,母亲就认出了站台上等待的两个老人,隔着车窗开始招手。恨铁忙着把三个大行李箱挪到了门口。列车缓缓停了下来,车门一开,凉爽和热情接踵而来。
母亲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轻盈地下了车。两位老人也早已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倒是旁边的中年人,接过了恨铁放在车门口的行李箱。开口说道:“你是恨铁吧?我叫王勇。这是我父亲王建国和母亲陈丽,他们总是念叨李萍阿姨,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恨铁说道:“我是李恨铁。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啊,王勇。”两人站在三位老人旁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勇的母亲陈丽说道:“我的李萍,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啊!你比我还小两岁的呀!”
王建国接着老伴的话说:“这三四十年,李萍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怎么能不老呢。”
“爸,妈,这是车站。李阿姨他们还没吃饭呢,咱们回家再说吧。”王勇不得不打断几位老人,否则过往的行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几人出了车站,恨铁跟着王勇把行李放到了车上。一回头,发现母亲正在车站前面广场上照相。抬头一看,车站建得果然很有特色。乌兰浩特站几个大字,好像是漂浮在蒙古包上的旗子一般。等三位老人在后座坐好后,王勇和恨铁才上了车。
越野车开出了车站广场。恨铁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小城,车子就已经驶出了乌兰浩特城区。道路两侧是刚刚绿满的草原,草还不高,一群群羊没处躲藏,与蓝天相映,真的很美。
“李萍啊,你三十八年没回来,这变化可是太大了。当年从扎旗到乌兰浩特马车得走一天多,汽车还得半天呢,现在五十分钟就够了。”王建国指着窗外的高速公路说道。
“我也没想到变化这么大,当年走的时候还是土路呢,车站也还是日本人建的两层小楼。”恨铁母亲答道。
陈丽说:“王勇本来想带咱们在乌兰浩特吃过饭再回去,我没同意。就差这点路了,当然得到家吃啊。”
时间在几个老人的回忆中过得飞快,经过几个村落后,车子进入了扎旗街区,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了下来。王勇家是三楼的一套四居室,三代五口人一起生活。上楼后,王勇的妻子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简单洗漱后,众人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王建国拿出两瓶茅台,边开边说:“李萍,当年你带着孩子悄悄的就走了,想给你送行都没机会。后来在政府看到通知,才知道你去了淮南的那所大学,差点让你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我可是知道你酒量不输给蒙古人的啊。”
“别听他胡说!李萍,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陈丽一边用手拉着王建国,一边对李萍说。王建国这才知道,自己或许触碰了李萍的禁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萍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说道:“没关系的,陈丽。建国说得对,我当年是能喝一点酒,不过回城后就再没喝过了。今天高兴,喝点。”
酒过三巡,几个人脸色都更加红润了。三位老人仿佛又回到了知青年代,谈话间再没有了顾忌和隔阂。
“李萍啊,知道你想回村上的大院住,我前几天就回去把房子收拾好了。这回我们俩还陪你一起住,只是少了那个没良心的。”几杯酒下肚,陈丽拉着李萍也忘了顾忌什么。
王建国也憋不住心里的话了,说道:“李萍,你是不是当年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张铁他真的牺牲了吗?”
恨铁的母亲看了看桌子上的几个人,没有答话。看李萍有顾忌,陈丽给王勇使了个眼色。
王勇心领神会,说道:“恨铁,我看你也吃差不多了,咱们几个到书房喝会儿茶吧,让李阿姨和我妈她们好好叙叙旧。”
恨铁也发现几个老人好像有话要说,就跟着王勇夫妻来到了书房。王勇泡了红茶,草原人喝绿茶的少。
书房很大,四周都是书柜。有一个柜子里摆放着很多老照片。恨铁的目光被那些很有年代感的黑白照片吸引了。其中一张四人合照中,依稀看到了屋子里三个老人年轻时的样子。另外一人,恨铁以为二十年前的自己。太像了!不用基因检测,这个人一定是自己的父亲。一种说不明的情愫充斥着恨铁的心,眼眶有些红了。他赶紧转移视线,拿起王勇泡的茶,掩饰自己的失态。
王勇不知道恨铁了解多少他父亲的往事,就转移话题,几人聊起了工作和孩子。两个小时后,三个眼睛红红老人才走出餐厅。
到草原的第一个晚上,恨铁失眠了。一闭眼,就是那张黑白照片。第二天吃过早饭,在李萍的要求下,王勇载着大家直奔当年插队时的小村子——罕达罕村。名字来源于村旁的罕达罕河。至于蒙语里是什么意思,已经没人能说清了。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车子就走完了几位老人当年坐马车要走一整天的路。车子在村口停了下来。远远看去,一排排红瓦白墙的房子很是漂亮。王勇介绍,村村通的不仅有公路还有网络。以前都是土房,后来条件好了,再加上政府有补贴,全村只有一栋房子还是土房。那就是今天的目的地,当年四位知青插队时的住所。为了表达对知青的敬意,在王建国的协调下,这栋房子只维修,不重建。
下车后,村口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大家了。带头的是当年的村长,已经八十多岁的孙大爷。其他人都是和几个知青来往较多的同龄人。又是一番寒暄,总算来到了知青大院(村里就是这样叫的)。
03 父亲或许还活着
恨铁昨天在王勇家的照片中见过这个院子。三间土平房,一个五六十平方的院子,前后还各有一个大菜园子。进了知青大院,人群就散了。除了王勇一家,就只剩下老村长孙大爷和一个恨铁称呼为赵姨的人。恨铁和王勇把行李拿进了房间。屋子虽然老旧,但提前来整理过,倒也干净。
王勇把圆桌搬出来放在院子里,又烧了水给客人倒上。孙大爷和赵姨拉着李萍问长问短,尤其是赵姨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硬是盯着恨铁看了半天,说道:“这孩子跟他那没良心的爹长得一模一样!”让恨铁尴尬了好一会儿。
午饭后,客人走了,王勇也回了旗里。知青大院就剩下了三位老人和恨铁。傍晚,几人绕着村子转了起来。陈丽和李萍走前面,几乎每到一个地方,李萍都要停一会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王建国和恨铁跟在后面,给他介绍着每一个地方发生过的事儿。
农村正是农忙时节,晚上休息得早。八点多,天才刚刚黑透,村子里的灯就已经熄了大半。几位老人也准备休息了。恨铁倒了热水,给母亲泡脚。母亲让他坐在炕沿儿上,对他说道:
“儿子,有些事我本来还没准备告诉你,但你王叔已经猜到了,想来想去还是妈太自私了,希望你能原谅妈。”
恨铁说道:“妈,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爸都不在这么多年了,那些事儿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爸当年没死,现在或许还在。”说出藏在心里四十年的话,她仿佛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恨铁如遭雷击一般,大脑一片空白。他从没想过,生命中会突然多出一个既无比亲密却又毫不相干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你之所以叫恨铁,是因为你爹抛弃了我们,确切地说,是抛弃了我。”母亲边说边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是一沓发黄的信。她熟练的拿出其中的一封,递给了恨铁。
恨铁木然地接过信。顾不得欣赏娟秀的字迹,一行行看了下去:
李萍你好,
我是战地医院护士。我爱上了张铁,他也爱上了我。我爸是军区首长,给张铁提了干,我们就要结婚了。祝福我们吧,希望你找到好的归宿。我替张铁跟你说声对不起!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日
秦颖
“你爸当兵后,每隔两个月都会写信回来,有一次好几个月没有消息,我担心死了,再后来就收到了这封信,这是最后一封。”母亲有些哽咽的继续说道:“当年,我就是在这间屋子看的信,看完后没忍住,哭声惊动了隔壁建国和陈丽。我把信藏起来,告诉他们你爸牺牲了。”
恨铁甚至没有听清母亲最后说什么,他感觉到空气被抽空的窒息,心里生出了一丝恨意。恨谁呢?父亲吗?自然是有的。母亲呢?就算是隐瞒了这件事,恨铁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利去恨她。说到底,她是母亲养大的。那个不知在哪里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便宜儿子。
母亲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翻看着那些泛黄的书信。恨铁也没再说什么,面如平湖,但已心如激雷。恨铁忽然很想看看母亲珍藏的那些信,他期待地看着母亲。母亲明白他的心思,露出一丝苦笑,把手里的信递给了他。父亲应该是有文化的人,很漂亮的行楷字体。
萍:
我不确定是不是一个人参的军,因为一闭眼就能看见你的脸。新兵训练一点都不苦,我要快点练好本事,保护跟在我影子里的你。这里的伙食比生产队好多了,我要争取早点儿提干,早点儿把这些分享给你……
萍:
又到了可以写信的时候。今天的射击考核,我打了五十环。一定是你躲在了我的眼睛里,给我指示目标的方向。
同班的胖子说,可能快要上前线了。新兵连的气氛开始有点压抑。我一点儿都不担心,打仗才容易立功呢。到时候,我们更容易在一起……
萍:
明天就轮到我们上去了,指导员让每个人给家里写封信。我不愿意称之为遗书,也不想告诉我爹妈,他们年纪大了,还好有姐姐照顾,我能回来的话,再跟他们说吧。
但你不一样,你就藏在我影子里。不告诉你,我怕战场的枪声会吓到你……
萍:
这仗打得有点奇怪。双方都守在自己的阵地里,就这么对峙着。每天像约好对山歌一样,你来我往的打几个回合。就这样,也有运气不好的。胖子的腿被跳弹打中,送到后方了。
晚上炮击的时候,最漂亮了。就像是满山的烟花。我不会画画,不然一定要画给你……
恨铁一口气看完了所有的信。母亲已经把炕铺好了,铺盖是几天前她寄回来的新被子。他把信还给了母亲,脑子却还处于混沌状态。
“儿子,妈求你一件事行吗?”母亲看着恨铁,有些不忍的说道。
“妈,跟我你怎么还这么说话呢。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我也听你的。”恨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答道。
母亲没有再犹豫,说道:“先别去找你爸,妈还没准备好。”
“妈,我听你的。可你当年为什么不去找他,把孩子的事跟他说清楚啊?”恨铁问道。
“儿子,我了解你爸,他也了解我。我们之间如果到了这一步,谁都不会纠缠谁。更何况,在感情上我有洁癖。
这一晚,恨铁又失眠了。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信,还有那个叫秦颖的护士。尤其是母亲那句“在感情上我有洁癖”,来回在他耳边回荡。躺在火热的炕上,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串了一遍。慢慢接受了父亲可能还活着的事实。可他究竟应该如何去面对父亲的背叛呢?
04 寻亲
太阳从村东的山坡上升了起来,恨铁在知青大院的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起床时母亲和王叔叔已经在院子里聊天了。恨铁从窗口看到母亲略显单薄又苍老的身影,竟然真的恨起了那从未谋面的父亲。
恨铁洗漱后走出了房间,说道:“早上好,王叔。”
王建国说道:“恨铁,昨晚没睡好吧?陪我到外面走走怎么样?”
恨铁知道他有话要说,连忙答应:“好的,王叔。”
两人并排走出了院子,沿着院子前面的一条小路,向西边农田走去。
“恨铁,当年你父母和我们两口子就像是一家人。你父亲是个实在人,我在公社的职务就是他让给我的。你母亲说他牺牲的时候,我们难过了好久。后来,我作证他们结过婚,向民政部门帮你母亲申请抚恤金,但还没等到批复,她就接到通知回城了。后来,民政部门告诉我烈士名单里并没有你父亲的名字。这时候,我就已经联系不到你母亲了。”
王建国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怀疑你母亲隐瞒了什么。直到前天中午,她才对我们说出你父亲和那个护士的事。以你父亲的为人,如果没有外界压力,我不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恨铁说道:“王叔,谢谢你当年对我们母子的照顾。暂时我就想好好陪陪我妈,她是受到伤害最大的人,这么多年她吃了多少苦我还看得到,但她心里有多苦就连我都无法想象。”
王建国说道:“你体谅你妈是对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妈这么多年就不想当面问问你爸吗?”
恨铁又想起了母亲那句“在感情上我有洁癖”,那是母亲的坚持,又何尝不是她的借口。他说:“王叔,我昨天刚答应我妈,暂时不去找他。”
“你知道你妈为什么回到这里吗?好好想想吧。”说完,王建国拍了拍恨铁,自顾自地走回了院子。
这句话仿佛醍醐灌顶!一瞬间很多不解似乎都找到了答案。恨铁拿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号码。半个小时候,留下电话那端还在发呆的妻子,恨铁回到了知青大院。未来怎么做,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早饭后,又有几个当年的熟人从周边乡镇赶过来看望李萍。一直应付到天黑,恨铁和母亲都有些疲惫。洗漱后,恨铁还在想着怎么组织语言。母亲说道:“再过两天,你就先回吧。我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等诚儿放暑假了,你们两口子把他给我送来。我这儿有你陈阿姨他们照顾,村里人也热情,不用你惦记。每天种种菜,养点花,还能多活几年呢。”
恨铁正想回去和妻子面对面商量,这下连借口都不用找了。接下来的两天,他看几个老人醉心于菜地,他根本插不上手,就订了机票准备回家。王勇提前一天就赶了过来,走的时候,把他送去了机场。
下了飞机,妻子程瑾已经在机场等他了。看着恨铁憔悴的样子,她好一阵心疼。
回家的路上,程瑾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老公,妈身体不好,我们都知道她是年轻时累得太狠了。她现在回东北,应该是感觉到自己老了,所以有了叶落归根的想法。她既然选择回去,说明他放不下过去,放不下那个人,潜意识里应该是想见到他的。以前不回,是怕触景生情;现在回去,明显是找回忆的节奏。我估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爱是恨了。”
恨铁就佩服妻子的逻辑思维能力,什么事她一分析就有了头绪。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恨铁问道。
程瑾答道:“妈应该还有些犹豫,你当然是要帮她做个决定。找到你爸,噢,是咱爸。先别让他现在的家人知道,了解完情况再说。”
恨铁说:“行,回家我就托人打听一下,他所在的部队从前线回来后好像在成都。”
到家后,恨铁先去单位请了长假,然后开始联系成都的同学。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学时隔壁宿舍的朱刚回成都当了老师,学生军训时认识了那个部队的教官。恨铁就拜托他打听一下秦颖这个人。他告诉朱刚,秦颖是上过前线的护士,现在应该退休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朱刚才传来好消息。由于当年的部队几次整编,很难查到这个人,后来问到干休所系统,才辗转找到这个人。她早几年就已经从军区医院退休了,孩子不在身边,老两口就住在干休所分的房子里。
恨铁对“老两口”两个字格外敏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酝酿。他瞒着母亲,当天就一个人来到了成都。
双流机场,一出到达厅,就看到了朱刚。朱刚给恨铁一个大大的拥抱,说道:“铁子,研究生毕业都十五六年了,也不来看看哥!”
恨铁答道:“刚子,上有老下有小啊,你得理解。对了,没跟别人说吧,这次兄弟我真是任务在身,不能应酬啊。”
朱刚带着恨铁向停车场走去,边走边说说道:“放心吧,我知道你是真有事,不然也到不了哥这一亩三分地。不过等事了了,你得给其他几个同学一个交待啊!”
恨铁说道:“那是必须的。这次真是给你添麻烦了,等过后你安排我谢谢中间人。”
朱刚瞪了一眼恨铁,说道:“不把我当兄弟是咋了,再客气你就回去!不过话说回来,你找那个前辈到底什么事儿,方便透露不?”
恨铁不想撒谎,又不好实说。只能委婉说道:“涉及到老家一个长辈的身世,情况不明真不好透露。”朱刚也是明白人,索性就不再问了。
当天晚上,恨铁一个人躺在干休所外的一家宾馆里,想象着见面时可能出现的各种尴尬场景。
第二天一早,随便吃了点东西后,恨铁就来到了干休所大门口。陪保安聊了半小时、又扔下一包烟后,他这个“侄子”顺利进入了干休所生活区。看清楼号后,直奔秦颖家而去。秦颖退休后,享受的待遇很高,一栋花间小楼,共有四个住户合住(保安告诉他的),每家都有自己的院子。恨铁在外面绕来绕去,眼睛却始终盯着3号院门。
快九点时,院门打开了。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女人出了院门。
“年轻时看来确有几分姿色”,这句话突然蹦到了恨铁的脑海里。通过和保安的友好交流,恨铁知道她应该就是秦颖。每天的这个时间都会去买菜。
等秦颖从视线消失后,恨铁终于绕到了门口。院门不高,靠近了能看到里面的花草和桌椅。突然,房间门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白色T恤的老人走了出来。恨铁不禁呼吸急促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按到了门上。
“叮铃铃”,一阵铃声把恨铁拉回了现实。他不小心按响了门铃。老人循着铃声,来到院门口。拉开门后,正好看到发呆的恨铁。
“你找谁?有什么事吗?”老人操着一口川味普通话问道。
“我找秦阿姨……”恨铁一边结结巴巴的答道,一边注视着老人。让他失望的是,老人的面容中找不到一丝自己的影子。难道找错了?或者秦颖后来又嫁了别人?他唯一确定的是,面前的老人绝不是自己的父亲。
“他刚出去买菜喽,你没遇到她吗?”老人问道。
恨铁一时间没了主意。他想,总不能贸然问人家是不是秦颖的原配吧。
正在慌乱间,刚离开的秦颖又折回来了。同样是操着一口川味普通话,边走边说:“老头子,把我手机拿给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用喽!”
秦颖说完,正好来到门口。抬头看到恨铁的一瞬间,她惊呆了,手里的篮子掉到了地上。
“这人是谁,怎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秦颖内心汹涌的波涛,把往事一幕幕甩了出来。
“你是谁?你来干什么?”秦颖下意识地问道。
恨铁索性卸下了包袱。答道:“我找张铁,您认识他吧?”
“我当然认识他,可是他不在了。”秦颖继续问道:“你是他什么人,他参军前不是只有一个女朋友,没结婚吗?”
秦颖一边说,一边把恨铁带到院子里,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不知如何是好的恨铁,只好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出来。一旁的秦颖早已泣不成声。她一遍遍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老伴儿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的安慰着。
老人说道:“阿颖,这总归是好事啊。你给我讲过好多次张铁的事,他有娃娃喽,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哭了一会儿,秦颖终于稳住了情绪。她回到屋里,拿出了一个包袱。层层打开后,露出一个老旧的信封、两个红本本和一个奖章。她打开信封,抽出来里面的纸,看厚度应该是一封不短的信。
恨铁接过信,默默看了起来。眼泪一点也不顾及他的面子,由慢到快地流着……
萍:
这是一封信,也算是我的心情笔记吧。虽然也能给你写信,但这些话只有平安回去,才能告诉你。否则,你一定会担心得不成样子。我这算不上日记,因为训练真的很苦,很少有机会能拿起笔。我最希望的,就是亲手把这个笔记交给你。
萍,今天给你寄出了第一封信,不敢告诉你我流泪了。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想你。我每天拼命训练,再苦我都不怕,我只怕停下来想你时的孤独。
……
萍,今天考核了前一阶段的训练成果。胖子射击故意打脱靶几发。他偷偷告诉我,说成绩不好就不用去一线。我没揭发他,只顾打好自己的。我不怕去一线,立了功才好提干呢。最近看了不少一线的片子,有人热血沸腾,有人担心害怕。
萍,明天我们就要去一线了,是全连一起,胖子没能如愿,吓得脸都白了。我心里也怕得很,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萍,这几天持续和对面争夺一个阵地,今天终于成功了,这是我们连打的第一个胜仗。没有人高兴,很多兄弟倒下去就再也没起来,他们大多数比我还年轻。这些事只有回去再告诉你,不想让你担心我。好像有枪声,收笔。
……
萍,前几天对面放了好大的烟花,不小心在我身边炸了一个。我睡了几天,今天刚醒。让护士代笔补上一段。
……
萍,我的伤怕是好不了啦。你跟我说过,如果我回不去了,你就到另一个世界陪我。我太了解你的性格了!我不能让你说到做到。照顾我的护士叫秦颖,我求她帮忙撒个谎,善良的她同意了。我愿意带着你的恨离开,只要你能活着。只是平白让你恨了秦颖,但我知道你一定更恨我。
萍,恨我吧,好好活下去。我会化作草原的风,一直陪着你。
恨铁一口气读完了这封长信,前后两种不同的笔迹,后面应该是秦颖帮忙写的。
看恨铁放下了信,秦颖哽咽地说道:“你父亲是烈士,这是他的军功章和证书。他是我照顾过的最特别的伤员。持续昏迷一个多月,清醒一点就只会喊一个人的名字。勉强能说话后,就每天求着我帮他写这些。看着没多少字,可他那时已经没有了力气,每次都要断断续续讲好长时间。”
秦颖擦拭了一下军功章,递给恨铁。继续说道:“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有了孩子,求我帮她骗你母亲,怕她寻短见。我同意了,如今看来不知道是对是错。我答应他没几天,他就走了。他身体里有一块弹片就是以今天的技术也取不出来。”
恨铁问道:“秦阿姨,那您写给我母亲的信是假的?”
秦颖说道:“照顾你父亲那段时间,收到了你母亲几封信,都是我帮他读的。我能感觉到你母亲跟我一样,应该是感情上有洁癖的女人。我知道,只有恨才能让她放下对你父亲的承诺,只有恨才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当时军长的确是我爸爸,张铁走后,我求他扣下了张铁的烈士档案,还让他帮忙协调你母亲回城。如果当时知道她有了孩子,我绝不会这么做的。毕竟为母则刚啊!”
短短一个小时,恨铁的心满了又空了,空了仿佛又满了。此刻,他只想回到草原,回到知青大院。他想像母亲当年抱着自己一样,把她抱在怀里。
两天后,乌兰浩特机场。风尘仆仆的恨铁又回来了。一起回来的,是睡在盒子里的张铁,两本证书和一封信。
回知青大院的途中,恨铁摇下了车窗,让草原风阵阵吹来。风带走了情绪,他的心里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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