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是发展变化的,就像这间小屋,因为处于一栋破旧的小楼上,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它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在被拆解之前,这间小屋里还发生过一件事,我想在这里继续说一说。
有一年春天,天气刚刚转暖,不知怎的,又忽然下了几场大雪。大雪一层一层累积起来,早就能埋住半截腿了。出门走路,乱雪飘飞,深一脚浅一脚,踩得噗通噗通响。有专家早就撰文指出,河西将要进入多雨湿润的周期了,和历史上一样,这个周期大概会持续一百年左右。我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我自己就看到了眼前的变化。一是地下水位上涨,致使有些湿地的水满溢了出来,侵害了耕地。有一年,泉湖那一带的水位大面积上涨,甚至淹了城郊不少人家的地下室。二是雨雪增多,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次不错的降水。有一年基本要进入夏季了,气温却急剧下降,忽然下了一场暴雪,积雪压塌了不少农舍,有些大树受不了重压,从中间劈为两半。今年降了一次暴雨,街面瞬间变成江河,积水超过了汽车的引擎盖子。三是戈壁滩逐渐变绿了,有些地方蓬草密集,似乎要成为草原。
而那年给我造成灾难的雪,就连续下了好多天。天放晴以后,由于气温回升,积雪开始融化,到处是水。其时我正在小屋里悠然地煮茶写字,忽然头顶暴出一声巨响,仿佛是天破裂的声音。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惊惧的反应,忽然兜头冲下一股急促的水注。抬头看上去,天花板上通过暖气管道的那个洞眼里,喷射出一股胳膊粗细的水柱。衣服瞬间湿透,眼镜被冲落在地,我拾起眼镜,正待逃离现场,却发现我这几年辛苦收集来的那几摞图书,正在承受着大水冲泡。这些书有些是我从家里带来要看的,有些是新近买来的,都集中堆放在墙角的两张桌子上,一层一层码起来,都要有一人高了。
这里面最让我揪心的是,那些画册和字帖,可能有一百本左右,大多是我在旧书店、旧书摊辛苦搜腾来的,版本都很好,有些可能以后再也买不到了。记得我还给来访的朋友戏称,我桌案后面一坐,就如同南面称孤,身背后的这些图书,就是我的三宫六院,我想要谁就是谁。现在,我的皇城被彻底攻陷,他们洗宫杀院,后宫尸横遍地,而举目四顾,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当年南唐灭亡,李后主挥泪对宫娥,可能就是我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吧。
除了这些图书,几年来订阅的报纸,一张都没有舍得扔掉,这回全都泡在水里了,还有朋友送的几瓶普洱茶,据说很好,也没有来得及喝,就一次性冲泡完了。看着满地狼藉,我很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出门往四楼走去,到了楼梯口,才发现四楼不见了。
这栋小楼原本只有三层,后来为了扩大面积,在四楼用轻质材料又搭建了一层。这些材料毕竟不太牢固,终于没有扛得住积雪融水的重压,最后彻底崩溃。
那天晚上,走出这间小屋,看到院子里树影婆娑,明月朗照,我沐着晚风回家,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黄裳先生说,他半生收藏的几屋子善本书在动乱年间被人抄走,并没有悲伤,忽然有一种甩掉包袱后的轻松感。
灾难来临的时候,我总能很快地为自己开脱,比如说我没有追究自己把书堆放在水眼下面的责任,而是想,聚散无常,由它去吧。
我在书房等你(八)
我在书房等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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