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间总是要吃吃喝喝,王琦瑶回请严师母,这一节做的饭让人印象深刻: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盘。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温半瓶黄酒,饭后一碗酒酿圆子。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
菜如其人:熨贴细致,平淡之中见深情。
下一次,严师母带了玉似的麻将来,康明逊带了混血儿萨沙,王琦瑶这里,渐渐成了他们下午茶的固定地点。
人与人之间,走得近些,总有些磨擦。康明逊什么都收在眼里,暗暗调和,温存体贴。
天冷围炉而坐,慢慢滋生出类似亲情的感觉来。烤山芋,吃年糕,做蛋饺,王琦瑶这里的一方天地,家常而味长,温存而宁静。
渐渐地,康与瑶心意契合,微妙的玩笑心领神会,还能于无声处听真言。
康从瑶的素淡中读出风情,有一次从自家中闲谈得知了瑶的来历,他是大家族里庶出的少爷。他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拾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
不行是一定的,但人总想再多走几步,再同行一会儿。这天,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康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是我没有办法。
他们把那必将面对的未来朝前推,一心一意享受这细碎而真实的温情。直到王琦瑶怀孕。
王琦瑶怀了孕,陪她去医院检查,确定手术的却是萨沙,那个年月,萨沙无父无母,又是革命后代,天大的事,他吃得消。这其中自是有一番欺哄,才给他套上了湿布衫。
临到手术这一天,王琦瑶却动摇了,她觉得一无所有,得着这个孩子,才不算一场空。
萨沙走了,去了苏联,他也不傻。王琦瑶自己的决定,是要自己负责的。这时,副食品供应己相当紧张,孕妇一张嘴,养两个人,不得不光顾黑市。
在旧货行里,瑶与程先生重会了。十二年了,瑶经历了几段故事,程还是孑然一身。到了程家,程烧了腊肉菜饭,蛋羹。两人并未多说话,倒是把一锅饭全部吃光了,想想也是好笑。
1960年的春天是一个人人谈吃的春天,程先生便把大部分工资交给琦瑶,日日陪她吃饭。两个人今天的饭刚吃完,便津津乐道于明天吃什么。尽管如此,程先生是不留下来过夜的,每晚他为琦瑶收拾好东西,锁好门户,便离去。
十二年前,他只是琦瑶的一个底。十二年后,他不失毫厘,守身如玉。琦瑶自惭形秽,不敢靠近这个底,只存了一个感恩图报的念头。真正与她纠葛的人,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唯一不畏人言,每日陪伴,照顾她的,却是这样一个一丝便宜也不占的程先生。
孩子生了,严师母来看过了,康明逊也来了。总以为王琦瑶应赶他走了吧?然而并没有。喜欢有时不可理喻。程先生眷眷情深,谦谦君子,上等人,然而他总是只得到友情。康明逊没有担当,临阵脱逃,王琦瑶却乐意与他唱“楼台会”。
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适的,多日来的重负终于卸下,王琦瑶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儿生厌。几乎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内心充满着美妙的悸动,这是许久没有的感觉。
孩子满月,商量着接严师母与康明逊吃饭。一瓶酒喝完,程先生也有些醉意,他在王琦瑶手上抚摸了一下,王琦瑶本能一抽手,对面康明逊则是锐利地看来一眼。瞬间,程先生酒醒了一大半。
严师母借着醉意敬程先生,程先生只看着王琦瑶,不似平时神气,略带几分无赖。王琦瑶便说:“若说知心,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程先生,程先生是我最难堪时至交。这恩与义,刻骨铭心,永世难报。”
她只提恩与义,却不提一个情字,这也是借酒表态了。
次日,程先生找到蒋丽莉,泪落如雨,即使是这样的忠厚人,爱起来也是如此自私。在爱的人面前小心翼翼,在不爱的人面前目中无人。他托蒋去照顾王,王琦瑶那里,他便不再去了。
康与瑶恢复了稀疏但不间断的来往,但所有的爱与痛皆己成过去,桥归桥,路归路。不认真,不在意。
如果不是孩子一天天长大,几乎觉察不出斗转星移。王琦瑶有时抚摸着李留给她的一盒金条,百感交集。
这一年,程先生己经43了,他与蒋和王,也不走动了。宅男是现在才有的称呼,但他除了工作,就是把自己给宅起来了。
在上海的顶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更是一个谜。
这天,琦瑶来访,带来一个噩耗,蒋丽莉得了癌症。
时间就是这样的,想念的时候你嫌它分秒太长,百般煎熬。见面的时候它又如江水滔滔,尚未辨出滋味,己经要挥手告别。还在心里百般计较,上次有一句话没说对呢!这次却看到鬓边白发生,眼角皱纹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一直到“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才恍然大悟,原来人生己经过半,开始了下半场。蒋丽莉虽然没有得着程先生的爱,却承载了友谊和那么多记忆的旧时光,她的逝去,对瑶和程,都是深深震荡的。
这一年,大字报开始铺天盖地,高楼上洒下了五颜六色的传单,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掀开,他成了身怀绝技的特务,登门求照的女人是他精心培养的色情间谍,多么荒谬的故事都有人信的。程先生,带着他与身俱来的善良,始终如一的痴心,上个世纪的优雅。往窗外轻轻一跃,他的故事,便结束了。
对别人来说他只是尘埃,对王琦瑶来说却是痛彻心扉的损失,程先生只有一个,懂得也只有一个。
上个世纪的优雅结束了,这个世纪的热闹开端了,女儿薇薇长大了,母亲却象个姐姐,时髦而年轻,仿佛永远不会老。
女儿带来了女朋友张永红,张与瑶这一老一少,却成了忘年之交。两颗心,一颗是永不会老,一颗是生而有知,那是真正的女人之心,没有年纪的。她们穿衣戴帽,对色泽和针脚的要求都是天衣无缝,她们俩穿着不入俗流的衣装,张永红挽着王琦瑶的胳膊,走在热闹非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着无法掸去的落寞。
薇薇有了男朋友,谈婚论嫁,随夫出国。王琦瑶又陷入了孤独。
张永红约她参加派对,结识了一个26岁的体育老师老克腊。
所谓老克腊,是人们都在忙着置办音响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人们时兴“尼康”“美能达”电脑调焦照相机的时候,那个在摆弄“罗莱克斯”一二〇的;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的。
那一个年轻的人,那一颗怀旧的心,遇到了1985年的王琦瑶,逐渐聚焦了。
王琦瑶家又有了常来常往的朋友,除了老克腊,便是张永红与她的男友长脚。
其实这不过是历史的重演,那时王琦瑶的凝聚力是神秘与美丽,现在也是。
因着她致命的吸引力,某一天,老克腊来访,她将几十年的故事说与他听。
在他眼中,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动。
好上了,但却留不住。岁月何曾放过任何人,尽管王琦瑶打扮好了还是窃窈佳人,笑意盈盈,格外年轻。但那枕头上染发水的痕迹,那火炉爆炭火光一闪间脖子上的皱纹,都是横在两人之中悠长而无情的岁月。
她太寂寞,想让他陪他几年,竟把她那盒金条来做交换。老克腊心生悲凉,他不是不知道王琦瑶可怜,那四十年繁花似锦的罗曼蒂克他没赶上,赶上的就是这么一个结尾。他握着她冰凉潮湿的手,悲从中来,心想,再也不能来了……
他把钥匙交给张永红去还,张永红却交给了男友长脚。长脚听多了上海三小姐的传说,对她传说中的一箱黄货垂诞己久,因财起意,意欲行窃,却被王琦瑶发现。这就回到了故事的开头,她送了命。
王琦瑶的一生,并未轰轰烈烈,也无大起大落。只是她美了一生,却少些定力和辨识力,一次又一次缘起缘灭。
可以说她是不幸的,但又有多少人得到幸运呢?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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