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对程茵来说原本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丧。
闺密家的狗病了,她一早开车被拉着去了宠物医院,大夫的说法很不乐观。因为出门太急忘了穿外套,天突然降温,到下午更是下起雨来。程茵冻得哆嗦,握着手里几个月前朋友送的话剧票,好几次都想,算了不看了。
不过她最终还是开车到了剧院,不愿辜负朋友的心意。只是这出戏虽然很有名,但程茵从未看过,难免有点心不在焉。直到一个演员从舞台深处的黑暗中走到光前,她的注意力才渐渐集中了。
那是个好看的男人,目测有一米八五的身高,肩宽腿长。他裸身穿一件黑色的马甲,露出清晰的腹肌,是个扮酷的角色,所以从头到尾话很少,时常在其他人咋咋呼呼时在一旁假装打瞌睡。
自从他登台,程茵的视线就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倒不是单纯因为花痴,而是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他的一举一动分明是想耍酷,却偏偏带着小孩子的懵懂,就好似是第一次登台的生涩,但显然并不是。
他可以熟练地做出武打动作,当他定格pose,持剑抬眼,那一瞬间程茵倒吸一口气。她心说完蛋了,这个人把自己的魂勾走了。
那双眼睛太清了,像一面会吸引人跳下去的澄澈见底的湖。明明维持着面无表情,可偏偏就是有一丝单纯可爱萦绕不去。在那一刻,程茵就明白,这种气质是这个人与生俱来的,不是他演出来的,反而是他无法克服的。
所以程茵知道自己喜欢上的不是他扮演的角色,而是这个叫永乐的演员。
演出临近结束时有个互动环节,演员在台上随便指一位送一张原声CD。往往这种时候程茵都是懒得去争取的,可今天她有点蠢蠢欲动。可比起周围女孩恨不得站起来去抢的劲头,她坐着乖乖举手的样子就像习惯被忽略的乖孩子。
但突然追光就停在了她的身上,她惊慌地站起来,永乐已经被委派拿着CD从台上走了下来。
“谢谢……”他们之间隔了一张CD的距离,程茵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导致开口的声音几不可闻。
永乐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他有很深的双眼皮和高耸的鼻子,有点像混血儿。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了台上。
程茵在周围羡慕嫉妒恨的尖叫声中缓缓坐下,将CD抱在怀里,忽然觉得万籁俱寂。她心里的星星亮了,她此刻正漂浮在宇宙中,与她的星星相对。
演出结束后有签名会,但程茵没参加。她飞快地跑出去,找到最近的花店,买了一大束百合,然后先一步等在了停车场外面。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终于她等到了所有演员的车子开出来。她突然挡在前面吓了司机一跳,她朝车里探头,找到了永乐坐的那辆,跑到了车门旁边。
永乐从里面拉开了车门,程茵紧张地把花递进去,只是下意识地咬着嘴唇。
“谢谢,花好漂亮。”永乐笑了笑,“天晚了,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说着他就要关车门,可车门遮挡了程茵一半视线时突然又停住,从车门里面递出来一枝百合,是永乐从那一束里抽出来的:“送你。”
程茵握着那枝百合,呆呆地望着车队消失在夜色里,隔了半晌才跺着脚,双手掩面,爆发出兴奋到疯癫的尖叫。
是的,没错,她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是多么难的事情啊,在茫茫人海中去接收一道特殊的电波。
所以一旦遇到了,她就绝不放过。
2
当天晚上,程茵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但她还是立刻去微博上搜索永乐。永乐不是什么明星,没有认证,只有两千来个粉丝。程茵特意切换了自己的小号,发了一篇长长的告白私信,配了那枝百合花的照片。
之后她就一直等着,但是等到第二天,仍然没有回应。她先是跟自己说永乐这两天还有演出会比较忙,没空看微博,之后又只好劝说自己相信永乐并不看微博。
事实上,永乐的微博确实疏于打理,不看私信的可能性很大。但程茵心里还是有一部分理智在告诉她,不是不看,而是看见了也不在意,毕竟她只是个陌生人。
或许她用真正的账号去发会好一些?毕竟她也是个有十万粉丝的人,可她却不想让永乐对她有一个所谓大V的先入为主的概念。
既然网上联系不到,那就现实继续追吧。但这座城市的话剧巡演只有四场,到下一座城市中间隔了两个月。她飞速把两个月后的票每场都买了一张,还都是最前排。
程茵是自由职业,几年前网络电台刚刚兴起时她赶上了第一拨,原本只是大学闲着无聊,仅仅是自娱自乐读读书,播播歌而已。没想到一来二去有了些固定听众,加之她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很快就有网站来找她签约。几年过去,现在她已经是网站的金牌主播了。
在等待和永乐下一次见面的这几期节目里,程茵在分享《挪威的森林》的读书笔记,她将里面那些形容爱的桥段摘录出来,觉得每一段都像是形容她自己的心情。
“非常非常喜欢一个人,书中有一个很妙的形容——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明明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可程茵的眼前却出现了一片阳光下的草原,“春天的原野里,你正一个人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打滚玩好吗?’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骨碌碌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这种感觉棒不棒?我就是这么喜欢你。”
其实这里程茵失误了,按照写的本子,她应该有一个自问自答的停顿,可她心中有一个对象,所以那句“喜欢你”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了。
就在这时,实时的互动评论里出现了一位老朋友,ID名为“朝花夕拾”,这个人几乎她每次直播都在,已经有以年为单位的时间长度了。
“我倒是比较喜欢草莓蛋糕那段。”朝花夕拾说。
程茵笑了笑:“你不会觉得很矫情吗?”
她会这样问是因为知道对方是个男人。那一段关于理想中真爱的形容出自女孩,原文是——“比方说吧,我跟你说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立刻丢下一切,跑去给我买,接着气喘吁吁地把蛋糕递给我,然后我说‘我现在不想要了’,于是你二话不说就把蛋糕丢出窗外。这,就是我说的真爱。”
很显然,这种形容在现实中是不容易被直男所接受的,所以程茵比较意外。
但朝花夕拾很快用原文里的话回答:“‘知道了,都是我的错,我真是头没脑子的蠢驴,我再去给你买别的,你想要什么?巧克力慕斯还是芝士蛋糕?’”
桌子上静音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是楼下门卫发来的信息。她住的地方安全系数很高,而且直播时需要安静,所以门卫都习惯了。
——有你的外卖。
程茵飞快地回:我没点外卖啊,是什么?
——是一块巧克力蛋糕、一块芝士蛋糕。
面对突如其来的浪漫,还是难免会有一瞬间酥麻的感觉。但毕竟是不喜欢的人,所以也就是一瞬间,程茵礼貌地给“朝花夕拾”发了:谢谢。
然后她又发了一条私密信息——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终于等到了话剧开场的日子,程茵坐了三个多小时飞机,就为了看一场一个半小时的话剧。结束后她再次买了一束百合,又拦住了永乐的车子。
“又是你?”永乐一眼就认出了她,露出诧异的表情。
“对啊,又是我。”
程茵心中窃喜,但这次已经不再紧张无措了,她自己从花束里抽出了一枝留下:“老规矩。”
永乐终于露出了近似于对朋友的笑容。
车子开走了,程茵就近找了家餐厅,守着微博不停地刷新。她在花束里夹了张字条,应该很容易发现的。字条的内容是——看微博私信。
她相信即便是好奇心作祟,永乐也会看的。
所以她用一条私信将之前自己拐弯抹角的告白和自言自语的碎碎念全部顶走了。
——我喜欢你。真心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回复比想象来得快,大约只过了二十几分钟,可惜内容是——谢谢。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3
科学证明,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只需要五分之一秒。
这个爱说的是本能,而不是人们习惯性的软硬件的对比斟酌。程茵是一个在这方面非常敏感的人,她相信一眼万年,在其他人眼里她这样就是天真,甚至有点疯。
程茵上一个一见钟情的对象是初恋,那场感情花了她大半个青春,她锲而不舍地追求,终于如愿以偿,但坚持了半年多还是分开了。毕竟爱情这玩意,大概是唯一不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东西了。
如果不将就,单纯的爱的感觉是很难求的,空窗了很久之后,永乐是第二个。
可是她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十几岁时不管不顾。更重要的是,已经有过一次经历,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同情,两个人如果因为爱以外的东西在一起是很难长久的。
所以程茵开始克制自己,可藏在心里的爱是一根弹簧,越想往下压,反弹的力量就越大。她夜里开始失眠,把永乐发过的两百多条微博从头到尾一遍遍地翻,把所有照片都保存下来。
永乐在网络上的消息不多,但还是有一个百度百科,里面只有参演过的剧目信息。除了话剧、舞台剧外,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网剧,程茵一部部去翻,把所有永乐的镜头剪下来,然后找教程自学视频剪辑,硬是做出了一个十几分钟的CUT。
其实程茵的手里还有一个通关密码,她从永乐的微博里翻到过一个出现不止一次的定位,和她在同一座城市,她猜测那不是永乐的住处就是公司。
假如没日没夜地徘徊,一定有机会碰见。程茵很想去,却又告诉自己不能去。如果碰见,那就坐实了她是个跟踪狂,太尴尬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程茵在节目里读一封女孩写给暗恋男孩的信,险些情绪失控。好在她用专业素质控制住,等到切入歌曲,才摘下耳机双手掩面长叹了一口气。
“朝花夕拾”的信息弹出来,问:“年会你会去吗?”
这个人是喜欢她的。这些年里他们时常交流,偶尔会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礼物给她,非常谨慎,并没有什么冒进的举动,但最近她的感觉还是强烈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之于她,和她之于永乐,都是隔着山川河流的人,以至于对面的景色再美,却不敢确定是不是海市蜃楼。
“会去。”程茵回。
网络FM每年举办的大年会,会邀请主播们到场,这是历来的传统,邀请函程茵已经收到了。
“那太好了,我也会去。”
程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被选为幸运听众了?”
“是啊,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年会是在酒店里面,现场会邀请一部分的听众,基本是报名加抽选。她知道,这场会面大概是躲不过了。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无非是陌生人见陌生人,彼此寒暄几句罢了。可这一次程茵多少有点紧张,她一方面希望“朝花夕拾”见到自己的真人会死心,另一方面却也害怕会更加牵扯不清。
让程茵没想到的是,年会当天发生了意外,闺密家的狗之前那次手术做完已经抢救过来,可结果又复发了。程茵也是看着那只狗长大的,实在放不下心,开车载着狗去宠物医院的路上,她忽然想起见到永乐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情形,仿佛轮回一般。
但这一次,狗没有抢救过来。程茵很伤心,开车往会场走时一个晃神就和另一辆车发生了刮擦。虽然事故不大,但等交警和保险公司解决完,离年会开始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那一次,面对想放弃的心情,程茵还是坚持去了,由此她对永乐一见钟情。而这一次,她给认识的网站负责人打了电话,说自己出了车祸,实在是去不了了。
带着万分沮丧的心情,程茵终于还是走到了永乐微博定位的区域。那附近有小区,有写字楼,有商圈,她找了张街边长椅,一直坐到了入夜。
她想着这样也好,就不用和“朝花夕拾”见面,也省去了一些麻烦。
但……她和永乐应该也不会再见了吧。
周围的铺子都开始关门,街上冷清下来,程茵终于站起来准备回家。没走两步,一个人从她身旁的7-11走出来,险些和她撞个正着。
“啊,不好意思……”那人急忙退了一步。
熟悉的声音像一只拨弦的手,干脆利落地在程茵心中撩动开了令人屏息的音符。
她猛地撩起眼帘,看到永乐就站在一步开外,满脸诧异地看着她。
“是巧合,真的。”
永乐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正因为是巧合,才更显得爱情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是千回百转自彷徨,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4
原本永乐是想买点宵夜回家吃的,没想到碰见了程茵,于是两个人干脆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个三明治递给程茵:“吃吗?”
程茵二话不说就接过来,麻利地撕开了包装。
“我刚想起来我没吃晚饭。”
“那你晚上在干什么?”
他对这个姑娘有印象,却完全不了解。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次撞见,他甚至不敢相信程茵嘴里说的喜欢,是现实生活里的那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明星,他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有固定的演出,剩下的时间他不用把生活也当戏来演。但即便如此,在演出现场见到的人,永乐基本是记不住的,所有人在眼前都只是晃动的影子。
但这个姑娘还是突出重围让他记住了。即使是在网上看到那句表白时,他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往心里去。
可如今,当他们这样坐在一起,永乐能明显感觉得出对于这个女孩来说,自己并非是一个演员。他们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他们此刻是平等的。
所以永乐终于开始相信了。
“我今天过得可悲催了,”程茵小口咬着三明治说,“朋友家的狗死了,我是从它一个月的时候看着它长大的;下午开车的时候和人撞了一下,幸好不严重,但还要去修车;晚上本来有一场聚会,我也没参加得成。”
“那我们彼此彼此啊。”听完她说的,永乐耸了耸肩,“我今天推了一份工作,特意空出时间去见一个人,但没见到,所以晚上我也没吃饭。”
程茵歪头看他,他的气息真温柔,明明是一个硬汉的外表,却不知为何笼着一层看上去纤细脆弱的透明外壳:“你喜欢的人?”
她这么直白,让永乐多少有点不适应,不过微微愣怔之后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我比你幸运一点。”程茵说。
永乐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我见到了我喜欢的人呀。”
其实已经是春天了,但夜里还是冷的,一阵风吹来,把树上刚开始冒出的芽尖吹落,嫩绿色的,小小的,落了一地。但在永乐的眼里,程茵的声音仿佛是催化剂,所有落地的叶片都变成花朵缓缓地绽放开来。
他眯着眼睛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几年前呢?可是,怎么可能呢?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能再见面对程茵来说已经是天赐的幸运了,她不想奢求太多,于是主动站起来,倒退了几步,才强逼着自己转身。
“等一下!”回过神来的永乐显得有点急切,他比程茵高得多,两步就追上了她。猝不及防地近距离对视,惊得程茵瞳孔扩张,“你叫什么名字?”
话问出口,两个人又都有点退缩,程茵低头笑笑,是了,原来见了几面,她都没自报家门过。
“我叫程茵。”
“哪两个字?”
“工程的程,绿草茵茵的茵。”她自我介绍惯了,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是给各处铺草皮的,对草有感情,没给我取个绿字就已经算是对得起我了。”
也算不上是笑话,只是抖个激灵罢了,程茵也没想到永乐会真的笑起来,他两颊的酒窝非常深。虽然程茵隐约觉得他的笑或许和自己说的话无关,可她还是很高兴。
“要我送你回去吗?”永乐艰难地收敛起笑容,但眼睛深处仍然亮着。
“不用,我的车还没送修,我自己回去就好。”
永乐坚持送她到停车的地方,程茵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一直站在那里,于是该拐弯的地方也没有转,只为了他的影子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多留存几秒。但终究还是再也看不到了,程茵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捂在了心脏的位置。
是到了这会儿,她才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在呼吸。
而刚刚,她的淡定自若,其实都是在云端上飘。
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程茵用手机翻着电台的留言私信,看到“朝花夕拾”发来好几条信息。先是问她身体怎样,大概是在会场听说她出车祸的事了。程茵抓了抓头发,觉得有点抱歉。
她本打算解释一下的,但拉到最下面,发现时间最近的一条消息发于半个小时前。那短短的一句话,却像丝丝缕缕的线,绑住了她的手指。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你相信一见钟情吧。
5
在那次偶遇后不久,永乐关注了程茵马甲的微博,两个人终于变成了双箭头,这对程茵来说是质的飞跃。
但麻烦的是她需要两个账号来回切换,总是一不小心就掉了马,然后手忙脚乱地删掉,希望永乐还没看到。
其实她倒也不是非要隐藏自己,只是一开始就是用的马甲,想表明身份总需要点契机,不然反而显得刻意。
从微博上看到永乐接了部新戏,已经进组了,是在山里面。她在评论里问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可以寄过去。但永乐没有回复。
几天后,程茵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自称是永乐的经纪人:“我们在网上看到了你做的视频,做得很好,十分感谢你的喜欢和付出,所以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你。”
程茵真的是蒙了,一时间也没有去怀疑会不会是诈骗:“什么?”
“我们发地址到您的手机上,请您务必在约定的时间来领取。”
挂断电话后,程茵看着手机上发来的地址,地址很精确地指向某个坐标,但单看前面的省县,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个挺偏僻的地方,她的工作会和各地的人聊天,但那个地名她只见过一次。
这是第二次。
而上一次这个地名关联着的是一个患抑郁症险些自杀的少年,而这一次,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虽然程茵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诈骗或恶作剧,但她还是决定去看看。那是个在深山里的小县城,景色非常棒。她把行李寄存在山下的旅馆,马不停蹄地直奔约定地点,是半山腰一个叫得出名字的凉亭。
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凉亭里没有人,只放着一只大半个人高的玩具熊。它面朝外坐在凉亭的位置,就像在望着崖下的景色。
这风景太奇妙了,程茵一时无法反应,她甚至是有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玩具熊旁边坐了下来。她这才发现,从远处看以为凉亭是在断崖边上,但实际并不是。在凉亭下来是个缓坡,铺满了绿油油的青草,零星还有黄白的小花。下面是一片很大的平谷,同样是被绿色填满,雨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动着晶莹的光。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熊。
突然,她想起了那句——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骨碌碌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这种感觉棒不棒?
毫不夸张,在那一瞬间,程茵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忍不住跳起来,前后左右地看。
就在这时,程茵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定睛一看,永乐正在坡下面朝着自己招手。他穿着一身白色,几乎要被阳光凝成一颗不灭的水晶球。
虽然坡度不陡,但真要往下走,心里还是有点怕。再加上程茵的鞋子不防滑,在草上根本踩不住。她抱着巨大的熊,就这样歪歪扭扭地滑了下去,眼睛里除了永乐什么都没有。
她就这样被惯性带着,被自己的心带着,根本无法控制地径直冲向了永乐的怀抱。
熊从他们俩之间掉落,谁也没有去在乎。当程茵感觉到永乐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背,她听见山谷里久久回荡的爱情来了的声音,像天空一样将他们俩笼住。
“我终于等到了,你说的美好的事情。”耳边的永乐的声音,像带着催眠意味的赞美诗。
可在这一刻,程茵却终于想清楚了一切。因此不管她多么贪念,她也还是强迫自己挺直了背,直视永乐的眼睛。
“你是‘朝花夕拾’?”
“这样直接叫出来真害羞。”永乐腼腆地笑笑,“不过,我是。”
原来所有的兜兜转转都是为了此刻,真正命中注定的相遇,无论披上多少层伪装的外衣,最后也仍然会相识。
可此时此刻程茵却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她知道,除了“朝花夕拾”以外,永乐还是另一个人。
6
上大一的那年,永乐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几乎完全毁掉了他的生活。
那一年他刚刚考上梦想中的影视学院,和在城市里象牙塔中长大,从小就规划了明星梦的孩子不同,他一个人扛着行李从偏僻的山区走出来,入校的时候他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土气了。
但大学生活从一开始就是不开心的,想要融入学校的生活,搞好同学关系,需要很多的金钱来维持,而他只有一个年迈还在打工的母亲。他实在不忍心给母亲再添任何多余的负担,于是从那时起,他变得谨小慎微,甚至孤僻乖戾。
然而大一还没结束,永乐的母亲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抑郁的小火苗一下爆炸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一直在听一个女生的个人电台,那个女生叫程茵。女生的声音特别安宁,无论读什么都像无孔不入的风,能钻进他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在妈妈头七的那天,程茵正好在读一篇写给妈妈的信,始终没哭过的他终于在程茵的声音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那段时间永乐不叫“朝花夕拾”,而是另一个名字,他给程茵写过很多信,写自己的家乡、童年,以及现在的处境。他一直记得那时网站还没有私信功能,在他的留言下面常有人口出恶言,说一个男人要不要这么矫情。然后程茵回了一句:“抑郁症是病,不是矫情。”
她那么温柔,那么理智,是他唯一的光。
可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瞬,永乐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于是他离开学校,回到了家乡,在直播里和程茵告了别,一个人爬上了山坡。只是永乐没想到程茵会报警,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寻找他。
最后他没有死,当他回来,看到程茵给他写的长长的话,里面有一句是——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我不能向你保证坚持下去痛苦一定会消散,但我可以确信只要你坚持下去就一定能遇到美好的事物,遇到让你发自内心觉得活着真好的东西。
永乐为了那个“遇到”坚持到了现在,坚持到当初荒凉的山坡长满青草,坚持到开始能接到一些小的工作,后来还阴差阳错参演了比较火的话剧。他的人生确实变得更好了,可他仍然不快乐,生活只是例行公事。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感知力,都留在了渐渐火起来的程茵的电台里了。
但他却再也不敢用之前的账号出现,他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小心翼翼藏匿着自己的心。
直到那个举着百合花的女孩出现在他面前,直到他忽然认出那个声音。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让他觉得活着真好的事。
可是程茵看着他,犹豫着问了一句:“你喜欢的,是我吗?”
永乐愣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吗?还是只是电台里的那个声音呢?”阳光真好,四周都是森林的香气,这是个适合大团圆的场景,可程茵却忍不住要追根究底,“或者,会不会你对我只是感激呢?”
审视自己的心是件很难的事,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客观。永乐不想欺骗,命运的恩赐是要用真心去接的。而且他也知道自己骗不了程茵,毕竟她是一个相信自己的人。
所以那天永乐没有挽留程茵,不过程茵离开时抱走了那只熊。正赶上节目直播的日子,程茵是在旅馆里做的,而永乐马不停蹄赶回了剧组,在搭的帐篷里听了节目。
程茵的声音有点低沉,这是她在彷徨的标志。而永乐登录了“朝花夕拾”的账号,却反反复复删掉了很多次输入,最后罕见地一句话都没有发。
直播已经结束半个小时了,程茵仍然开着页面,一遍遍翻着留言。没有熟悉的名字。她终于双手掩面,倒在了床上。
黑暗中,她又看到了舞台上的永乐,他站在一束光下,背景是黑暗和无数的星星。角色让他显得深沉,锋利,无所畏惧。可程茵却看到了他的懵懂、脆弱,甚至抽离。
程茵一直不懂那是什么,但此刻她明白了,原来是孤寂。
让她一见钟情的,是永乐身上的孤独。
原来爱情不是突然降临的,它仍然是一步步走向她的,只是那个第一步是在很多年以前。
所以——
“白痴!你只要说喜欢的是我就好了嘛!”
程茵哀号着在床上打滚。
7
接连一个月的节目里,“朝花夕拾”都没露面,虽然知道他拍戏比较忙,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可程茵还是觉得很沮丧。
但她终究想起了那个跨省献花的自己,觉得在真爱面前是不能要面子的。所以她决定等到永乐的戏杀青,就再买一束百合花去庆祝。
于是她开始在网上挖各种剧组的蛛丝马迹,因为不算是什么大制作,新闻很少,需要换各种搜索词。正因为有不好找的心理准备,当程茵一下子就看到一条大新闻,标题是演员剧组车祸受伤时,她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网上有一段小视频,她亲眼看到永乐在车头前跳上车前盖的过程中被车子直接撞飞,真的像电视剧情节一样——先往前滚上前玻璃,又摔落在地。
她的眼泪根本是无意识地就掉了下来。
视频拍摄时间是一天前,而永乐还是没有给她一点消息。
然而对永乐来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仅仅算是一个男三号,但动作戏倒是不少。因为有话剧功底,这点动作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彩排也都很顺利。但实演的时候不知为何,车子没刹住,他实打实撞了上去。
落地的那一刻他没感觉到疼,但意识很快远去。他最后看见的是夜空,星星很亮,连成了程茵的样子。
他决定,如果这次还能活下来,就立刻去找她。
其实他伤得并不重,毕竟车速不快,只是断了肋骨和脑震荡,医生建议他至少住一个星期的院。他心心念念着出院的日子,第三天的时候准时打开了程茵的电台。
没有熟悉的开场音乐,直播时间过了许久,电台一片静谧,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今天一开始,我想对一个人说几句话。原本是私人的话,不应该占用大家的时间,但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听见。”
永乐努力坐了起来,肋骨疼得他猛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当初那样帮你,也只是因为当初我的听众太少,所以我能看得到你。如果换了现在,大概未必。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做了力所能及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做的事。那个时候你对我而言并不特别,所以我很羞愧,我怕现在的这个我令你失望。”
程茵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哽咽:“后来的你对我很好,我被你感动过,可我没有在意。因为我觉得我们距离遥远,就像两个次元的。然而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那个你对我而言仍旧是在不同的次元,而此刻是你在高处。被爱的人永远是在高处的。”
她终于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音:“可当我设身处地想,我真正爱你也只有那么短的时间,是你的坚持才换来了我们的今天。所以,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你愿意让我们抛开所有的过去,重新相识吗?现在,仅仅是现在,你爱的是我吗?”
病房里有两套衣服,永乐咬着牙下床,勉强披上外套,杵着拐棍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做什么,因为他即便能离开医院,也没办法这个样子上飞机。
可是他有一种现在马上出现在程茵身边的冲动,就像很多年里他常常想对程茵表白的冲动一样。该说抱歉的是他,如果他能在第一次就认出那个捧花的女生就是程茵就好了。
永乐坚持走到了医院楼下的花园里,终于没了力气,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像个小孩一样蹲了下去,仰头望着夜空发呆。
“所以,你急急忙忙出来是为了看星星,还是为了来给我答案呢?”
比电波包裹听起来更轻盈一些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永乐偏过头,看到程茵从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一点点走出来。光照进她的眼里,像一面会吸引人跳下去的澄澈见底的湖。
他不会知道,程茵第一次见他,也是一般无二的情景。
那时候她也如他一样,觉得所有的星光都在为自己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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