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海

义海是村里的傻子。
他与我爸同是“义”字辈，按说我该喊声伯伯。可打记事起我就一直叫他义海。每每直呼其名，母亲总有两声呵斥，接着就笑起来。
义海总是衣衫褴褛。满口的黑牙。他爱笑，尤其见到小孩子。一笑就露出他台阶般的牙齿，像是龇着牙硬生生磕出来的。烟瘾极大。老家有棵三百岁的老榕树，常能看到他在树荫底下埋着头一个劲地找烟屁股。这时候他没有一丝的笑容，哪个不明事理的小孩走上去搭讪，他就要骂起来，骂得小屁孩鼻涕吹出泡来才罢休。爷爷在树底下开了间小卖部，听到哭声也出来骂两声，骂的是义海。爷爷店面很小，但是生意很好。一块钱的可乐，五毛钱一大杯的豆腐干，撒了糖精的面疙瘩（像油条，但是面粉更多，不知叫什么）。爷爷也抽烟屁股，但不捡地上的，他总抽不完一根烟，留下一小截，掐了，一会儿接着抽，抽完就扔到门外的空地上，义海多半捡的是爷爷的烟屁股。义海捡到烟屁股就开心了，刚刚还在哭的小孩，可以回来报复。这时候他不会管你，甚至不愿瞧你。只见他吐着烟圈，仰头看树冠透出的星星点点。你可以尽情地奚落他，他不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嫌弃他，他不管。即使叫他傻子，他也只一愣，微微地拧一下头，几乎不被察觉，倏忽间又吐个大大的烟圈。
他知道自己是个傻子吗？
奶奶说，别看他傻，干起活来比谁都勤快。义海常帮村民们干活。哪家院前要砌砖墙，他就去帮忙扛水泥。哪家渔船出海回来，他就帮着晒紫菜，虾米。
这些活他不白帮的，他要吃饭。村里人上午织渔网，串贝壳，下午干重活。义海手笨，贝壳在他手里十个要碎掉八个，所以他只有晚饭。我们家晚饭吃的早，吃完就去榕树下乘凉，找爷爷讨零食，有义海在就看义海。做完半天的工，义海就捧着大碗，蹲在主人家的门前，埋头扒拉碗里的饭，白米饭发着光鼓出一个小山包，发光的是上面的油，不见肉。端着碗串门的大婶经过会问句：义海啊，要不要吃块猪头肉？义海也不搭理。看大婶的碗里，紫菜炒年糕，没有猪头肉。哦，原来她在客气。
可是，干嘛对一个傻子客气？
的确没必要跟他客气。那一次，我照例在老榕树下取笑他。他不吱声。这天他没有烟抽，一场暴雨，烟都湿透了。我踩着水坑，水溅到他脸上，顺着颧骨滑下来，留下一道白。我看着他的脸：义海，你的脸怎么这么脏，你的牙齿也脏，你吃了多少脏东西啊？你怎么这么笨，不会用水洗洗。你爹妈没教过你？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我悻悻地，干笑了两声。义海这时坐正了，站起身来，我扬起头，竟第一次惊异他的高大。他脸上一道道被水冲刷的白色泛出血一样的红色，他霎时伸出一只胳膊掐住了我的脖子，只一拧将我转了个身，左手一抡把我整个抱了起来，我大喊：奶奶！奶奶！
第二天睁眼醒来，我翻了个身，吐了满满一个夜壶。
从此，我的额头添了一个洞，义海把我扔下来，正好磕在石凳的角。奶奶咒骂着：这个畜生，比畜生还坏。转过头对我说，不用怕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那之后，再也没能见到义海。他走时才三十一岁。爷爷后来跟我说，那天是他的生日。

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