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题】第二十四章 拐过弯，便是明天

【难题】第二十四章 拐过弯，便是明天

人的一生当中，最辉煌悦目的一天，并非功成名就日， 而是從悲嘆与绝望中，產生迎接人生挑战与勇敢迈进意志的那一天。

快步进十二月里的香港带有丝丝寒意，毕业后的诗君有更多的机会陪伴母亲。好久没有在家里跟母亲一起看电视，今夜在播放着日本电视剧《阿信的故事》，主题曲在唱着：“命运是对手永不低头，从来没抱怨半句不去问理由，仍踏着前路走青春走到白头，成功只有靠坚守信心奋斗。”

从大陆旅游归来后，捎回来的快乐渐渐被痛苦毁灭，母亲被确诊两个腎臟都失去所有功能。一直身体衰弱的母亲被一个缺医德的私家腎病专科医生拖延医治，令她病况恶化。诗君陪伴母亲最后一次去中环他的豪华医务所时候，发现他的病人非常多，生意太好了。那个医生趾高气扬地说，现在只能够在他指定的私家医院里接受每周三次的洗腎治疗才能维持生命。每个月的费用接近一万，这在那个时候诗君的家庭经济条件是一笔可观的支出。除了高额的医疗费，母亲对自己健康的绝望可想而知。

诗君从小跟母亲的感情都是最深厚的，其内心深处所承受的折磨是没有人可以了解的。母亲的不幸给予他一个长大的机会，还好一向干练的姐姐在冷静地求对策，只有在死亡威胁下才领悟到活着便是祝福。这人生的波折是否能做就更美好的将来，实难预料，但他确知他此刻会珍惜他的一切，与重拾他所失去的。幸好姐姐通过姐夫的亲戚在危难关头安排母亲进入葵涌马嘉烈医院腎病中心接受治疗。这所是香港的公立医院，母亲可以申请资助，减轻经济负担。医院里的主任医师们跟他们一家人介绍治疗方案，除了传统的每周三次的血液透析治疗之外，他们可以选择另外一种比较新的腹膜透析治疗，在当时临床应用尚淺，但费用相对平宜，病人血液感染的机会也可以避免。只是腹膜透析必须要病人学习为自己操作，不能依赖别人，而且是每天要做三次。方法是通过在腹部里植入的一条管道把一公升的生理盐水和药物慢慢流进腹腔内，利用腹膜透析原理将血液里的毒素跟生理盐水一起排出体外。整个过程需要一个小时，而且务必保证跟体内的接触面要消毒，防止细菌感染。这一切都可以在家里进行，也算是方便母亲的日常生活，不需要长期住院。除此以外，医生也排除了腎臟移植，因为母亲的年龄等待捐赠者的轮候机会十分低。他们手足四人的血型没有一个是跟母亲的O型血是吻合的，他恨自己不能给母亲作出捐赠。O型血发过来是可以施予其他所有血型，他想起了孤儿医院里的白衣天使Angel。

中国人真聪明，三言只语便可道尽几许滄桑，什么个“守得云开见月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内里的哲学和烙于心里的感受又有谁知道。诗君惟有寄望风雨过后便是晴空万里，尽管晴空过后或许会是风雨阴霾。真的，母亲的不幸给予他一个磨练，将要失去的才懂得要珍惜。从大陆返港以后，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多少眼泪在寂静的夜里被吹干，心痛的感觉时刻缠绕着，然而每早醒来仍要应付残酷的挑战。

想着那些消逝的岁月，他曾拥有过的多少个宝蓝的天空，然而他却活得不够彻底。生长在香港便是这般，繁华的表面，虚空的心境。年轻人一票儿的往找寻新奇，目标理想是一票儿定下来的，却暗地里爭奪着。什么是追求理想？他们会说：“我没有你那样清高。” 事实上，也是的，人漸老了，便会懂得清高是苦了自己。在这里， 顶要紧的是先赚钱，得了利后便买个名，那个时候名利双收，走在街上也是快感。他开始陷入悲痛抑郁的状态中，甚至感觉到身体里面还住了另外一个极端的自己。

那个自己会随着大伙儿找书去念，找工去做，找妻去娶，大伙儿的行动虽然不是全对的，却是稳妥的，他想。但是，在他内里，他知道他是不甘心，因为他一直是白活着。

自毕业后，他便清高地精挑细选着未来的使命，像天子落难一般，捱不住了那些小人的脸，便撒手而去，损失的好像不会是他。趁着年轻，他动用了些微的积蓄，去游览散心。自信的他，是做官的料子，拿着那稳定的薪金，去做那稳定的梦。岂料他终是跨下去了，早该知道的，只是没勇气去接受。也许，他想这是教训。做不成那稳定的梦，便得混回去未知的将来，那是年轻的他敢担起来的试验。

恰巧有一次与母亲在酒楼中午用膳时遇上了同桌的一位当过军人的北方老伯伯，听着那豁达的中国幽默，他心底的冲动再被点燃，他想他真的要慎重考虑，他到底是不甘心的。只是他有那么多烦人的忧虑，传统地植根于他心里。命是要认定的了，只是在出生与死亡的空隙间，他也许有他自己的路。他想他总得要活过去。

返家后，翻着旧日记录，想着此刻的自己，岁月真的心痛地默默一去不复返。从毕业到现在，已经半个年头。虽然很想干番事业，可惜机会未至，或许在他不觉中流失。母亲的身体最令他担心，他和手足人长大了，可是没有一个懂得照顾她。最近，他的脾气也很坏，在苦闷的日子里，提不起劲，情绪波动的厉害。责骂弟妹，内心绞痛，真想自杀了事。未来的不知可以令他兴奋，也可以令他焦虑。回想从前，他又豈不是同样的放纵，只顾自己享乐，忽略家庭。成熟应付诸行动，表现关怀、负责。不仅浪漫的岁月已逝，只留下浪漫的心。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力使父母生活好过点，藉着物质的根基，培养灵性。还有，静待她的出现。

最近几天他都乘坐地铁，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为了去医院探望母亲。他发觉地铁十分快捷，虽然不见天日。但现在密密麻麻的屋宇把天空切割后剩余的天日，不忍卒睹。想不到在地铁车厢里遇上了剧社的一个朋友，他演过一幕短剧。起初，他感到有人盯着他，好像碰见过的，他不敢肯定。后来双方偷望数刻，他才踏上来开腔、相认。然后，顷刻间，他要下车了。真是聚散匆匆，刚开始便要结束。在没有移动手机的年代，这一种轻轻的遗憾却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他翻开一篇当时在台北旅行时候写下的日记。“今晚睡不着，不知怎的，在凌晨一点。小时候渴望飞越房间里的窗框，远离挤得人透不过气的香港，去遥远的无名处。想也想不到，仿如昨夜，而今晚他已置身于台北，是机缘，是争取，难计算。他向往的地方经以变质，却谁保不变。然以后又怎样，最现实的是重返香江，建立事业。但内心对学问的追求，对独立生活的羡慕，日比日浓。他再不希望，像昔日的闲云野鹤，内里空虚。要充实生命必须要充实生活，创作目标。最可怕的是莫如醒来顿觉韶华不在。”

第二天他在暴雨之下应约了一个酒店集团的工作面试机会，该集团响应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在大陆几个开放城市建立中外合资酒店。那份工作是当酒店总经理的助理，地点在杭州。经过了一整天的面试过程，他通过了所有决策者的考核。

然而真的是要认命了。在晴空万里下也会生坏事，快乐却可在风雨中找到，这就是逃也逃不掉的命运。规划着的工作总是未能如愿，却在不经意间得到了一份看似满意的机会。在杭州生活会是怎么个滋味？与之前往游玩的心情尽不相同。这真是想也想不到的缘份。

他跟母亲谈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他的母亲了解到儿子内心的渴望与挣扎，她就鼓励他勇敢地踏出这一步，虽然她预计到她终将会失去儿子陪伴在身边的日子。爱的最高境界就是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