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月明星稀,寒山寺的夜晚却怪,看不到月亮,也只是七八个星天外。
没有雨,今晚下着雪。
我躺在禅房外的台阶上,一星如月看多时,屋檐挡着,少有雪片融在我身上,倒也不很冷。
房里是我吴家历代的祖宗牌位,不多,掰着指头就能数清,我父,我母,我姑母,我父父,我父母。
一人因病谢世,四人战死沙场。
三世六人,只剩下我一个。
偏偏还是个纨绔子,毁了我吴家世代的清正忠直。
在吴国,可能会有无知百姓不知道本国君王名讳,但不可能有人不识我吴家,不认得我吴家镇远军的旗徽。
无吴家,无吴国。
这是林仕昭说的。
林措,林仕昭,吴穆候,吴国第一任国主,我父亲金兰之契的兄弟。
他说吴国大半壁江山都要倚仗我吴家,他说国名为吴是要吴王室世代铭记我吴家功勋,只要吴王一日姓林,我吴家就荣华显赫。
吴国的第一个国号叫昭远。
我父亲吴堪,字远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兄弟情真,感人至深。
我差点都不相信最后也是他,谈笑间,一杯毒酒就要了兄弟的命。
兄弟情义,可笑之极。
他说不是天子嗜杀,天下汹汹,牧天下如骑生马驹,不立威不足以安邦国,天子的刀,就是国威①。
他说虽然立国之初,但世家门阀,依旧盘踞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父亲性子太直,耿言朝堂,不懂避讳,树敌太多,已经不能全身而退,倒不如这样走,倒能落个身后名。
他说你父亲不懂,偏要做出头鸟,吴家已经足够风口浪尖,政局复杂,弧就算有心保他,却不能与整个氏族对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时日无多,两眼已经没有光彩,浑浊的不成样子,咽气的前一刻,还死死摁着我的手,说:
你懂的,对不对?对不对?
我能说什么?我说我不懂?我说你就是对我父亲不起?还是说您说的对?我父亲太不识抬举,不懂迂回,活该他被您清洗?
我最终是什么都没说,看着这个杀伐果断的开国君王渐渐熄灭了眼里最后的火,看着他腐木一样的手陷进温软的被褥里再也抬不起来。
他与我父亲一场兄弟,说我父亲不懂朝堂,不懂人心,其实,是他从没有懂过我父亲。
我生于战乱,父亲给我取名吴钩,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不是为了让我做个浪荡子的。
是我十三岁那年,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说,你明白的,吴家既已木秀于林,你就绝对不能再优秀下去。
他要我藏拙。
所以我提笼遛鸟,花街柳巷,我醉中乾坤,梦里风月。我把荒唐的名声传遍整个沅城,没有任何世家子弟看得起我。
一个父亲,要他的儿子不聪明,不出色,不优秀,不能有天赋,不能有才华。
他不懂人心?
我小时候爱看书,有事没事就往书房跑,有一次,正碰上父亲练字,他看见我进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住我抱在怀里,拿胡子扎我,恐吓我以后再乱跑就把我扔到沅河里去。
后来我坐在桌子上,翻他写字的纸,有一句,因为其中有一个字是我的名,我记得特别清楚,叫:
直如弦,死道边
曲如钩,反封侯
力透纸背。
他不懂朝堂?
他怎么会不懂?他从不是纯粹的武将,他学了一辈子孔孟道,读了一生的圣贤书,骨子里是个文人。
他不是看不透,他只是看不破。
注释:①:来自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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