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让人魂牵梦萦的土地。
四十多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们一大群农村的孩子,背着被子和馍,来到这里读书。从此,这片土地,便永远扎根在了跳动的血脉里。
看着一排排绿得正劲的树和花草,我一下子理解了这方空间对我的哀怨。也是,距离上次来这里,一晃就是好几年,可它越来越精神,我却越来越打蔫儿,进入了迟暮之年。
如果说对出生之地的依恋是我的爱人,那这片能秒懂我心思的,就是情人。走在一条条平整洁净的小路上,尽管每寸土地上的故事特别喧嚣,但心底却沉静得很,仿佛任何一个角落都有我的影子,而凝固了那些喜怒哀乐的,就是时间。
也难怪,第一次来这里上高中,还不满十三岁,师专毕业后又来这里教书十多年,即使到其它单位工作后,还在这里寄居了一段日子。可以说我青涩的少年,激扬的青春,初进职场的幼稚,成为人父的迷茫,步入中年的无奈,都是在这里上演。所谓的日久生情,就是这样的吧。
这里的张校长知道我在想什么,主动带我到四周看看,特别是学校西北角原是教工宿舍的那片区域。我知道这里的历史问题很棘手,但张校长愣是短时间内就立起了一座高楼,让我震惊不已。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只要你用心,再艰难的题也能找到好几种解法。当然,推诿到下一任也未尝不可。但在做与不做之间选择了担当,才是一个真正教育者的情怀。
天气刚进入立夏,阳光一点也不烫,空气还很清凉,弥漫着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花香。张校长介绍着,我则低头在想,突然听到满院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声,悉悉索索的,我知道,那是一种蓬勃的生机,在满地跳跃着。
挥手别了张校长,我想看看围墙外学校租的那块地时,遇到了老冯。老冯是这里资历最老的校长,和我同年,生月大,是多年来一直能推心置腹的老兄。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也许是惺惺相惜,什么时候也不会找不到话题。他说现在工作之余,正读《黄帝内经》,我很赞同。我没读过,但中医和天道相通,我还是略知一二。人老了,自然对死有种本能的恐惧,可若一旦明白人和花鸟草虫都是世界大一统的组成,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时,心情就会开朗起来。
人活着之所以很辛苦,就是有太多的欲望纠缠。比如不想死,就要忍不住为活着找各种理由,但理由再多,也阻挡不了死亡的脚步。史铁生说,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经吹响。从生下来的那刻起,分分秒秒都在走向死亡,只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而已。
老冯也在这里上过学,虽然那时我们不认识,但校园的一草一木却是有着共同的回忆。原来的大门靠北,小门常年没锁过,现在的主路南移了不少,我们还能用脚量出相应的距离。
有些后悔的是上学时太贪玩,白天热衷于打乒乓球,晚自习爱到对过的敬老院看电视,有时候带着书去陵园里读,眼里却是苍黑的柏树,坍塌的围栏,和蔓延四处的野草荒藤。最为可笑的是,八四年高考第一场是语文,我硬是提前几分钟交了卷,只是为了能抢到一个乒乓球台。
但好在往日的回忆里,不只是这些。
一个周日下午我返校有点早,坐在教室后门的门槛上背《琵琶行》,实习张老师走过来,亲昵地用双手抚了抚我的头,瞬间让我爱上了语文;那个班级合唱一直跑调的同学,经常在教室前大柳树下摇头晃脑地背英语,是我们班标志性的一道风景,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退了学,至今没有音讯;隔壁班那个梳着高发髻的女孩又经过窗前,班内的男孩写了一封又一封不要求回信的情书,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是生理朦胧的一种救赎。
学校的西北角有个厕所,旁边的围墙根总有几块砖,一有空我们就翻出去,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操场的西南角有棵碗口粗的柳树,找不到一块逃课的同学时,就偷偷爬上去,憋住气张开手,幻想着那个长尾巴的漂亮鸟儿,能栖息在我的手掌心;大礼堂后有个教工厕所,我们都很好奇,想看看老师的厕所到底怎么高级,出来后却大失所望,但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老师的一句追问:“来这里,你是老师吗?”言外之意,当老师是特别有范儿的存在感。
如今追问的老师早已作古,后来曾在这里一块工作的同事,好多也撒手人寰。在这儿教书的十多年中,虽说也有过很多矛盾冲突,甚至惊涛骇浪,可当漫长的岁月过后,回首曾经共同生活的往事,却发现剩下的根本不是伤感,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馨和刻骨铭心的留恋。
那时,不用上班签到,不用早晚自习值班,除了上课批改作业自愿辅导等,没有什么杂事来对教学分心;也是年轻,从没渴望过什么荣誉,但学校若给,也是来者不拒,最美的一刻就是教师节大会上,县长亲自给披红戴花;同事之间不是高中时的同学,就是高中时的老师,再后来就是自己曾经的学生,反正几乎都是亲人,根本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每年的教师节我们总是来个教研组聚餐,几杯酒后,老师不是老师学生不是学生地瞎闹腾,第二天还是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一旦有人结婚,则是骑自行车成群结队地去喝喜酒,一般会上来几个陪者,只要我们一起发威,他们不是摇晃着走就是躺倒了被抬着出去。回来的路上自然是一场高歌,那鬼哭狼嚎的叫喊,能让真正的狼群颤抖。
离开这里是九十年代末,因为高考取消了生物学科,仅仅是负责会考,我感觉在这里已是多余。当时在城东北角新建了一所学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那所学校报了到,不料一呆又是十几年。
有人说现实和梦境是一对平行世界,我半信半疑,如果是的话,我宁愿经常在现实和梦境之间穿梭。每当从梦境中醒来时嘴角带着笑,那一定是往日在这片空间的故事重现。后来的一年,我在对过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所宅院,就是想到退休后,每天能在这里的操场上,走上几圈。
老冯陪着我转了大半天,校园内已没有了一棵原来的老树。我想,再有几年过去,东南角那片老房子拆掉后,就彻底没有了一点往日的痕迹。但若如此,曾经的北关中学,就真正涅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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