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吾围在人群中,静静目睹黄衣女孩敲锣引领着自己师父。毛茸茸的师父穿一身花袄,眼围一圈红布,脚下踩的高跷细如筷子,他腾跃而起,落在梅花桩上单腿立住。掌声次第炸开,伴着欢呼往外圈扩散。森吾愣在那里,神情跟一个月前发现卧室里的师父变成金毛猴子时没有半点不同。
他和两位师兄把古旧的木门撞开,门板扑倒在地上,灰尘立即翻卷而起。只见一只小猴蹲在师傅的床铺上,床单已被猴爪挠烂,一地桃核沾着或多或少的桃肉,果汁都晾干成了黏鞋的印迹。森汝怒气上来,起身去逮猴子,森彼抄起一根鸡毛掸子,挥舞着想先把猴子锤晕。猴子跃上瓷瓶,瓶底摇摇晃晃在桌面画圈,森彼定住自己,像是以为这样也能稳住瓶子似的。猴儿窜上窗台,瓷瓶被撇开直跌下桌,摔个粉碎。森汝用尽全力跳起,肥硕的手指扒住窗台,左腿往上提,可就是找不到能踩的地方,不一会儿,胳膊就颤抖起来。
森迪冲进屋里大喊一声,住手!森汝手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已经咧开,忍着不发出声音。森吾的目光转向她,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一个月之前,师父领着他往山的深处走,怪石倚迭相交仿若长着无数脸庞,不知何处的水声交响包络,眼见石林被水汽打湿发亮,石缝中伸出枝条好像仙人指路,瞬间长出绿叶繁花成了石头的染料,抬头看浓云聚在一起和拧毛巾一样,接着暴雨倾泻而下给两人勾芡。师父拽住森吾衣角,两人跑到一块突出的巨石下避雨。外面的雨丝像是一千万尾鱼涌来,流星坠落时不留全尸。森吾摸着石壁,突起像是人身上的筋骨,就是冰冰凉凉没有人的温度。
打着荷叶伞的小女孩走来,这伞直径五米左右,看起来颇不协调。
女孩提出收留她的请求,师父同意了,问她从哪里来,她也说不清道不明,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见她两眼是碧蓝色的,便起了类似于外国名字的“森迪”。不知您对她是个什么看法,森吾在心里写了些关于她的离奇故事:
森迪打着的荷叶伞其实是她自己的一部分。这场雨是空中巨鲸吞下异物,激起的呕吐反应,众鱼之精魂溢出鲸腹,仿若重获新生。森迪是荷叶蒸鱼,随雨降落,她的新生从此开始。襁褓是裹着她的荷叶,雨水使她加速成长,于是不一会儿她就长大了,再淋些雨就能跑来找人收留她了……
森吾感觉一双蓝眼睛瞅着他,回过神来,此时画面中唯一属于暖色系的就是他羞红的脸。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暴雨化作巨瀑,雨丝已经不可分辨,冲击石头的水声哗哗作响,师徒三人被含在充满声音的口腔里。
“这就是师父。”
森彼握着鸡毛掸子木在那里,森汝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你说这就是师父,怎么可能啊?”森彼醒过来,把掸子掷向发愣的森吾,还不解气,森彼撸起袖子,脸上分明写着“我要发泄”四个大字。森迪赶到两人之间架起屏障,她长得的确比常人要快,现在已经像是我的姐姐了,森吾心想。森彼气不过,走到森吾跟前拾起鸡毛掸子,“你要干嘛?”他把鸡毛掸子撅成两段丢到地上,轻蔑地瞥一眼森迪,对着森汝说一声“走”,两人出卧房门走下山路,头也不回。
“森吾,他们走就让他们走。以为自己特有本事,自己心目中的大侠,真有本事就别撅棍子给我吞了它。以为自己嫉恶如仇当你没责任心,见师父变成猴子他们拔腚就走,真是患难见真情,我算是看出来了。”
“所以,我们怎么办呢?”
“总之,不能丢下师父不管。”森迪猫着腰收拾桃核,“希望你能帮帮我。”
森吾把师傅搂在怀里,一开始闹腾不听话,过一会就在他怀里睡着了。森吾看着森迪一个人打扫卫生,觉得过意不去,“我来吧!”森迪也不理他,拖地的动作像写大字。
天色暗了下来,屋里已经收拾妥当。现在山中只有他们两人了,除了偶尔能听到的虫声,安静得吓人。“其实咱们都应该为师父高兴的。”森吾很疑惑,森迪接着说下去,“师父达到了自己追求的哲学境界,忘记自己的形体回归意蕴的本质,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得意忘形。”
“可是师父从没有说过这些。”
“师父一片好心,害怕你承受不住吧。我不一样……”
“你哪里不一样?”
“你早就看出来了。还有,不要养成反问的习惯,让我觉得你没认真听我说话。师父教了我许多东西,我会慢慢讲给你的。”
森吾顿了顿,说话变得艰难了一些,“师父告诉你万物普适的真理了吗?”
“普适的代价是抽象,谈及万物本源的普适理论,要么没用,要么是骗子。没用就是因为它太过于抽象了,你无法反驳它,尽管明显大而无当。而且,真正的抽象是存在于限表意识之中的,懂吗?我们根本无法表达出来,表达之后也无法让人接受这里的信息。”
“能不能讲得,怎么说,通俗一点?”
“成,就是说要是一永恒不变的真理能被说出来它就绝对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明白吗?其实这个道理朗朗上口,‘道可道,非常道’,懂了吗?”
“懂一点了。”
可森吾愣在那里看师父踩高跷的时候,他不懂了。突然胃里一阵翻涌,森迪敲锣一声一声都敲在森吾的太阳穴上。再一次挤入人群,扒开人群的肩膀也便成了路,他不顾什么礼节,“为什么?”他看着一身黄衣的森迪,“为什么,你得回答我。你们都走,这不是情节设计!都走!下山去,山上不需要这么多人!还说得意忘形,我看是你得意忘形!”
“可以听我说了吗?”
森吾瞪着森迪,用目光把她摁住,好像稍一松懈她就会凭空消失。森迪的手一松,师父立即往密林之中窜去,不晓得窜上了哪棵树的枝头。“师父第一眼见我就认出我并非你们的同类,于是他将许多事体托付于我,包括刚才你见过的。他说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去路就更好走更广阔一些。在水中,我总能感觉有东西往身上涌,四肢百骸登时充满力量。这种感觉,或许不同于你想象中的顿悟,不是一种智性的舞蹈。在我这里,身体是一个整体,在万物吐纳之间感悟存在,如果加以抽象就难免玄虚,如同你无法精确描述每一种疼痛的程度,却可以分辨它们。师父曾见过猿猱攀缘,柔藤远荡,觉得此中有真意,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学习猿猴的形态与动作,你看到他在卧房中变成猴子,就说明他在梦中触到了那一点,得意了,下一步就是忘形,应该会发生在林中吧。”
你见到空中猛然裂开一道深深的沟渠,河流奔涌而出如万千奔马,这巨瀑冲毁一半的山石,裹挟着泥沙与林木往不明处探索。你见到云粒快速垛叠组成团块显现出哲人形象,阴翳处埋没着伺机而动的基本几何图形,花纹一般镌刻在云檐上的算式不理解自己的本质,于是保持着形体被刻在石板上。你见到天穹与视界连接如无缝天衣,平滑展开失去第三维度,画中伸出绿色手指,师父攀缘而上不时人猴交替。你见到森迪朝天喊——开——穹顶挣脱你的眼把画面边缘揪成光学三原色的像素,猴身师父顿时如烛火熄灭,化身众原子投入新的轮回。你见到她仰身躺倒在瀑水之中,周身水未有浸湿她,皮肤外裹上一层水膜——开——水膜破裂一刹那与周身水巨大拥抱,想象糖霜挂在梦境甜美笑容爬上她双脸,身体开始融化,不像雪融化在水中而像水汇入水中,还听见她最后一句说的是拜拜不是再见亦或后会有期。
这一幕多次重复上演在森吾的梦中,让他搞不清究竟真实发生过还是想象出来的。多年以后,我的师父森吾讲起整个故事,那是在拜师的一周以后,讲述时,他的眼中闪烁着林中小鹿漫发出的那种独有的光,这光没有照耀着我,而是如星点悄悄看。直到一天清晨,我发现院落之中不见师父的身影,而空地中多了一棵树,心里明白是师父离真正的忘形近了一步。
我撑着飞鸟滑翔伞驶入云中,继而发现自己变得蓬松,那一刻,回忆如同花瓣翻出——满夜空的星斗把光投在师父的树冠上,林中缓步来一只小鹿,它通体雾白,疑似一股气组成的,看起来也蛮像沾满牛乳。眼眶中宝石放光,足迹灵巧如短诗踏在五线谱上。我遗憾没有见到师父变成树的全过程,只是揣测他脑海中再次出现裂天而出的瀑布,汇在水中的姑娘。
这是我浮在空中的一个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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