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夜已渐深,月似银钩,庭下如积水空明。
“天后娘娘,这夜里凉,您前几天病刚好,不若,回殿里罢。”
寒曦微微俯身问我,她有些担心。
前些日子,我照例去布雪,哪知没注意脚下,被霜云绊了一个趔趄,跌下了云头。
虽说仙体无大碍,却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近些天小住在润玉的璇玑宫偏殿里。依照着岐黄仙倌的药调理了几日,痊愈,还是微微畏风。
听闻了天后身体不适,六界必会派人前来打听,亏得润玉那厮守得紧,我这病快好了,消息才模模糊糊地穿出璇玑宫。也只说天后是休息不当,并无大碍,对于这个假消息,我甚是满意。
“天后娘娘,时间已晚,早些歇息罢。”
我合上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感觉到眼睛微微刺痛,倦意袭来,忍不住让人想要倒头就睡。
我心中寻思:“润玉那厮不知要批到什么时候,还是走为上策!”
可正当我抄起书本便转身往回走,忽然听到七政殿的门打开时沉重的声音。我转回身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走出门外,润玉瞧见我,忙走上前来轻声问:
“怎么刚痊愈便出来随便走动?”
“这是哪里的话?我这病好了,自然要出来!”我反驳道,润玉没有回答,神态自若。可仔细看去,润玉的眼边微微泛红,这些天不见,他却又瘦了,那右腕上的人鱼泪快要挂不住,白色的龙袍也只是搭在身上,风一吹过,身量单薄,便感觉他要被吹倒了似的。
我的眼神不经意间向润玉身后扫了几回:
“今日邝露怎么不在?”
往常邝露都是同润玉在七政殿里一同修注奏折的,今日倒是润玉一人离开七政殿。
“过几日就是邝露的生辰,我便提前请她回去休息了。”
润玉轻轻地说,我心中从未讨厌过邝露,对于润玉,她是一个忠诚的下属,一个得力的手下。对于我,亦泠离开得突然,邝露便可算是我之知己,润玉却偏说我将邝露拉进凡间的酒肆喧嚣之中,弄的现在忘了礼数。思来想去,我不过是在润玉听无聊的法会时与邝露去凡间玩了片刻,想必连天界的一炷香时间都不到!
“明日便是凡间的上元灯会,有灯谜、杂技、还有投壶!”
片刻沉默,我挑起话题。抬头一看,月将盈圆,算着今天是十四了,平日里上元节我都是溜下凡,我甚是喜欢那灯谜,猜中一个便是有奖的,还有那投壶,投中六筹可得那小灯笼,十筹便是得琉璃瓦灯笼,晶莹剔透,可惜我的投壶技术不好,从未中过。这次既然溜不出去,不妨拉上润玉到凡间游玩一趟,也算有趣。
“倒跟我想到一处了,明日清闲,抽身下凡游逛一日甚好。”
润玉轻笑道,想必定也是早就下了主意。
一阵微微寒凉的轻风拂过我的披风,树下的晚香玉轻轻摇曳,明月已不知不觉悬挂树梢,星光隐约,恰似一帘幽梦。
我已然有些倦意,想来是这些天事务加上新疾造成每次坐在窗前都是快要睡着了,我木呆呆地将发冠摘下,银色的轻冠在烛焰旁闪着微微耀眼的金色,似那夜幕中的星星,那样的莹亮,那样的空灵。
正当我看着发冠发呆之时,身后忽有一股清淡的香味,嗅过去,原是龙涎香掺杂了几缕晚香玉的香气。我抬头一看,润玉正站在我身后,不经觉之中他褪早已去外服,解了腰带,身着一袭淡蓝色轻衫,松松地在外面套了一身薄翼纱拢袍,一番云雾缭绕,长身直立,映得谦谦公子,世无双,身后却有半丝闲愁。
“今日又溜出去了?”
润玉抬起手替我将剩余在发鬓的步摇缓缓取下。
“才没有呢!”
我迅速反驳道,我说的是实话,最近人间正值元旦,天界公务繁忙,再加上惹了一身病,每天倒头就睡,哪里还有时间出去?
润玉笑了笑,忽又消散了,我方想起洞庭君簌离的生辰临近,想是润玉祭拜生母,心中未免惆怅,试想生身之母在面前倒下,自己手足无措,谁又能承受的住呢?
我整理好衣衫,走到床榻下,见润玉不动,我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开始听狐狸仙说天帝是夜猫子我还不信,原来这话一点不假!”
我坐在床上,掀开一头的被子,润玉不想睡,我可要睡了,我又不是那熬夜的神仙!
当我正准备躺下时,忽然衣襟被人抓住,无奈转头一看,润玉探头过来悄声说:
“那本座今天就不做夜猫子了……”
他那向来澄澈的双目闪过一丝狡黠。
我向后缩了缩头,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头,转身躺倒在床上,隔着厚重的被层我听见润玉掀开被子另一边,身后一股龙涎香萦绕,我听见润玉轻轻翻了个身,那香愈弄浓,终伴随我走向梦境。
我睡觉向来是高枕无忧,俗话说得好:打雷闪电都无动于衷!兴许是在润玉殿内,寒曦倒没有来叫我,我悄悄揭开眼,一股微微刺眼的光线挤进了我的眼中,我睁开眼,却见自己早已离开了天界寝殿。
光阴晕染在床边,我将周围细细看了一遍,这屋里的陈设我是认识的,这是润玉在凡间的宅子,那窗边的铃铛甚是讨喜,声音清脆中带有柔情,欢喜中带有一丝忧愁。床边茶几上有一张纸笺,我拿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申时末刻,黄昏之时,日影交际,此地相见。
“润玉倒是不担心我这天后的安全,罢了,我又岂能与他计较?”转念一想,“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在街上转转,又会有几日这么清闲呢?”
我心中自得,一个转身,镜中便有了一位眉眼清秀的公子,乌黑的长发盘于头顶,用一支玲珑白玉簪束起,身着一服月色背竹百影长衣,烟色腰带上挂着青色璎珞,外披一式秋香色影云软衫,款款公子,试问谁家?
我对这一身打扮还算满意,遮去一身仙缘,在这凡间做男子才不被限制,若是以女装示人,限制了去处,不可进勾栏瓦舍,不可随意去酒楼吃茶听戏,还总是担惊受怕,实在繁琐!
润玉在凡间的房宅亦是如他的性格,清溪流响,周围便是有那海棠与梨木,冬季的绿竹又是一美景。如棉被般厚厚一层绒雪趴在竹叶上,似一染白色的飞絮,昨夜的一场大雪将落京城的喧嚣都平息了,今早晴出天际,想必落京城又恢复了上元节的热闹。
落京城不愧是一国之都,那皇宫周围的几条街早就张灯结彩,便能猜出靠近佛殿的热闹交易了,空中蔓延着爆竹还没散的余烟,再加上晨早的炊烟,街上的人不算很多,我逛了一阵子,后才去吃的早膳。
这凡间的更迭相别甚远,这落京城便不如前代涵安那般辉煌宽大,万国来朝,不过成千上万的坊与局限的东西市甚是麻烦。落京虽不及涵安阔敞,却是新奇的玩意儿也不少,天气温和,倒比那涵安舒适了些。
去云茗阁,要了两块糕糖,外点了一壶香茶,云茗阁的糕糖火候正好,糕不盖糖,糖不腻糕。这里的香茗倒也独特,听闻是用雪水做底,煎出来的茶不比天界的茶,丝丝缕缕,沁入肺腑,这让我想起润玉煎的一壶好茶,他那茶艺不知是从哪里学的,每次都是纯明晶莹,韵味良久。
我坐在云茗阁的楼上,恰好能看到底下戏台子的戏曲,天界除了斗姆元君的法会还是斗姆元君的法会,每次法会快结束的时候,我都是被寒曦在身后戳醒的,以提醒我装个天后的样子。
今日的戏倒是有意思,唱的是新曲:
……
一朝红鸾嫁,两眉间蹙浓。
久而思君倦,灯尽剑光乱。
忆起从前恨离事,空悲愤;
窗纱不禁寒雨催,终破尘。
依旧一身红衣似火,苦笑;
纵然脾性飒爽如风,奈何?
终究是离散之命,寻赴忘 川,
叹过往,皆如烟!
忘川,忘川,回梦淡忘山川 ……
这戏实在是悲壮,座下泪泣的人众多,我还记得亦泠之前叨念过一句:“相望回首已成川。”兴许与这出戏有几句关系罢。
“果然是一番绝佳的戏!”
正当我盯着窗棂看时,润玉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把我吓了一个激灵,我连忙将对面的椅子拉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向窗外看了看,日头有些偏斜,可还不到约定时辰,我来来回回想了几遍,润玉不是说傍晚相见么?
“辰时我回去,那些神仙都去邝露的生辰宴了,我便送了些礼物去。”
润玉坐下来,一边同我说,一边倒了一杯茶。
我转头看向他,润玉穿的还是那白底的百迭袍,不过套了一件半身的水白交竹落领软衫,宽大的衣袍用一个淡青色丝络腰带束着,腰间缀有琳琅。那高立的发髻与龙冠倒是没有了,只是用一支绾雪簪将发鬓微拢。秋水为神玉为骨,一眸星辰两弯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今日怎么没有戴龙冠?”
润玉微微一笑:
“我若是立了龙冠,不会折煞官家么?”
“官家——”这可是当代对凡间皇帝的称呼,前朝并没有,已然是个新称呼,我笑道: “原来我们的天帝陛下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辈。”
又听了两出戏,我们出了云茗阁,走过一段灯笼彩廊,万光璀璨,交相辉映。待我们出了那条廊道,我身上已由公子服饰,变为一件朱红银丝斑缕掐腰百皱裙,外悬胭脂色璎珞。我伸手摸了摸发鬓,这头发的样式也变了,鬓上多了几团发髻,额间还加了缕碎碎的垂发,只是一阵走路的时间,便从一个公子哥变为一位姑娘,款款公子何在?原来竟是女子化为男儿身。
“我穿男装不好么?”
我惊讶地指着自己,润玉狡黠一笑,将我拉到道路旁:
“我倒觉得这样岂不是更好?”
他没有等我说话,便向街上走去了,我没办法,只得跟上。
“你不是不喜欢红色么?!”
酉时正刻,静安落灯,上元辰起,万人街头,千光如昼,以至晨间,留于旦日齐肩。
我和润玉穿梭在人群之间,这上元节果然不同凡响,大街小巷中灯火通明。落京城的酒肆饭楼都是热闹的,且不说那寺庙周围,勾栏瓦舍之中想必是都盼着这一晚,拿出了看家本领,杂耍、唱戏、评书,以及那满街的店铺,样样绝伦。那最大的鳌山还未出现,想必是挤不进人堆里了,不过,不在皇城之内的街上也是缤纷无限。
各式的灯火眼花缭乱,我只感觉到一直有一只手牵着我。我知道是润玉,他不想让我走丢,兴许是他多虑了,这落京城我可是比他还熟悉,难道不应该我拉着他去玩么?
想到这里,我刚要去叫他,却见他停在了一个人群边,我心中不解,问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意中了那琉璃瓦的灯笼么?”
他在我耳边细语道,我抬眼一看,果然这灯还垂在那里,想必是上次灯会并无人中了十筹之彩,不过——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你猜。”
润玉细眉微挑,倒比在天界多了丝邪魅之气。
“我投壶不好,岂不是看笑话了?”
“我何曾说过让你去投?”
我自然懂得润玉的意思,可刚瞧着一个姑娘灰心地走了,再加上还是计时之赛,那壶离得可远,我还是有些怀疑润玉的水平。
我刚想转头问他,却见他去同那做场的人说了两句,走回来,低声向我说:
“你袖子里的一双襻膊,借我片刻。”
这襻膊是我骑马时常用的,是当下凡人击鞠、捶丸经常用,将宽袍大袖减成短薄轻松之衣,做活便容易多了。如今润玉帮我夺灯,借他便借了,可他能投中还是另一回事。
我心有疑虑,拿出襻膊,帮润玉将他那宽大的袖子挽上去,在后背两侧结实地系住,露出他那被灯光韵得雪白的长臂,见他波澜未惊,我悄声说:
“这次,我便拜托天帝陛下了!”
润玉微微点了点头,向那人群之中走去,拿起一只箭,瞄准——
我后来便没有看清楚了,只记得那最后一箭,臂膀微振,手法娴熟,更无多余的动作与冠冕堂皇。在那灯火飘摇之间,那箭便飞了出去,“当啷”一声静静地躺在瓶子中。只听得人群的欢呼,与上元会各处的喧闹融在了一起。
我竟是没有托错人。
随后一众人围了上去,他的周围有客卿夸赞,有人群的欢呼,几位员外符合着,有一位甚至要介绍他归家细谈。
润玉的眼中依旧平静如水,听到如此邀请后看了看我,我被他这一看,脸有些发烫,润玉随机转头笑道:
“小生的大娘子正在那里等候,若是细谈,恐耽误大娘子赏灯,便不奉陪。”
片刻之后,他提着那一盏琉璃灵韵灯走向我这个红衣的姑娘。
我忘了那喧嚣,忘了那人群,忘了那城观,我只记得他说:
“大娘子看这灯,如何?”
我点点头:
“此灯,甚好。”
他笑了,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笑的如此开心,那笑容是忘川之水也忘不了的,是三世轮回也忘不掉的,也许,是身归天地也抹不透的。那双眸子中映着点点星辰,拢着一漾明月,不再像昙花一现,正是一眼万年。
我并未喝酒,却不知为何有些醉,月光照在我的眼睛里,晕在我的面颊上,让我更醉了。我也笑了,笑的有些放肆,又有些忘却。
月影婆娑,微光之间,那红衣姑娘提着灯笼走到白衣公子身前,她笑的烂漫,如半辰惊枉,如一缕繁梦,正是:醉卧窗畔忆清岚,笑看花下染微霜。
她踮起脚尖,伏在那公子耳畔轻声道:
“小鱼仙倌,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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