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髻白玉簪,身披猩红缎,你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海上风尘中款款而来。
你来自古老东方,名唤扶桑。
天生的妓女,旧不掉的新娘。
你不同于任何拍卖场上的风情女子,你只是微笑不语,接纳着这个肮脏和罪恶并存,生命早早消逝的境地。
这就是你。
当我看完严歌苓写的第二本小说《扶桑》时,觉得严歌苓是狠的,是冷的,又是慈悲的。她不怜悯自己,不怜悯笔下的人物,不怜悯悲惨的世界,所以有了《小姨多鹤》中曲折一生的多鹤,所以有了任人践踏,从从容容的扶桑。
该用怎样的语言描绘呈现在眼前的一百二十年前的世界,混沌和罪恶成为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西海岸的代名词。一百六十本史志里寥寥数语写下中国窑妓和白洋人纷纷的情欲,其中就有那在人群中回眸的名妓扶桑。
她的面容穿过一百二十年前的金山唐人街,穿过无数双侧目而视的目光,穿过一百六十本史册里冷冰冰的数字记载,横冲直撞地入你的眼。
如大地之母,以原始的沉默,任人践踏,却能包藏万物,有容乃大。
01 一株沉默的劲草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盛行一股“淘金热”,第一波华人移民为了赚钱贩卖人口,骗取无数中国男女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沦为他们赚钱的工具。
于是中国男子变为劳工,不加时日的工作换取微薄的薪资;中国女子沦为娼妓,以出卖肉体换来生存。
茶农女儿扶桑,远嫁广东等候着她始终未曾蒙面的丈夫,却被骗上渡船离开了她的家,离开了她的土地,来到陌生的美国,被卖到唐人街的窑场,任人践踏。
在这个地方,夜晚是滋生出无数罪孽与肮脏的温房。
扶桑坐在竹床,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男人。或年少,或年迈,只要他来,她都一味地迎。没有欲拒还迎的忸怩,只有从从容容的顺从,在欢愉和痛苦交织的无数日夜里,任由身上的男人支配着她的肉体,她没有拒绝。哪怕是在被一群白洋鬼子轮奸时,她也仅仅是认为人多了些,动作粗鲁了些,情绪高亢了些。
她仿佛在享受这凄厉的,绝望的,畸形的疼痛,属于肉体的痛。
人人说她痴傻,可是谁人知扶桑自有她的蒙昧天真。或许在谁也猜不透的扶桑眼下,她是一碗盛着污水的器皿,器皿里盛着他们肮脏的躯体和欲望,她独以保留最纯粹的灵魂。肉体对她而言只是一颗盛放心灵的躯壳,她自由而神圣,带着古老东方的古典,保有无人能比的原始。
红衣衫是她魅惑神秘的象征,渴望的自由让她心甘情愿地从被修女所救下的拯救会里出逃,跟随大勇重回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狱。白麻布的粗袍不属于这个灵魂,只有如血的红色绫罗,才是她的原本,已成她的肌肤。那罪恶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
无欲无望的扶桑,记不下任何嫖客的脸孔,记不下他们的名字。那些骄纵自恃的男子,为了这份东方古典的绝美,在港口广场里拼斗、厮杀。浴血的广场成了古罗马的角斗场,充斥着他们引以为傲的血气方刚,或许他们只是为了维系雄性不可破灭的尊严,或许是为了展现视死如归的壮美,或许他们早已忘记身为罪魁祸首的扶桑。而扶桑,绝不会注意到这份起源于她的血战。在她破旧的“闺阁”,她活她的,为那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道理微笑和美丽。
扶桑忍受挨打、忍受折磨,却处处有绝处逢生的能力。死亡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可是她要活的时候,竭尽所有能力也要活。她从不反抗别人递来的干饭,那是她生存下去的食量。她并不想用绝食来折磨自己的身体,于是身旁死去的女子床边的一碗干饭也成了她活下去的支柱。她的生命犹如一株厉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从被卖为妓女,到被人轮奸,到与自己的丈夫失之交臂,至始至终都没能在扶桑空无一物的心上刻下深沉的烙印。她从从容容地听从本能的体认,以三寸金莲走过一个又一个灾难。
02 绝望爱情里的守望者
扶桑看似无知和愚昧的表象,究竟是蒙昧还是忠贞?
她将自己的感情隐藏极深,似乎永远不会恨也不会爱,不记起任何人的名字,对任何男人一视同仁,永远顺从地敞开自己的肉体,顺从的接受着肉体上的痛感和快感,生与死在她眼里是那么渺小不起眼,她无谓亦无惧。
谁也看不透扶桑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那些嫖客不过是过眼云烟,在她的心里激不起半点浪花;
而深深折磨她的大勇,在最后认出她是自己的妻子时忏悔不已,迟来的浪子回头,迎来的是血债血偿。扶桑用她的宽恕,成全大勇内心对于贤妻的渴望,成全他临死前的夙愿,可她并不爱他;
或许只有在那一个绵绵黑夜中,当她与十二岁的少年克里斯四目相对时,她精神与肉体的隔膜,被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克里斯打破了。
然后她变得会流泪,会思念,有了软肋,有了等待,像多年前那个等待自己丈夫回来的贤妻。可是她又清楚地发现,她和这个十二岁的美国少年克里斯不会有任何结果。
年少的克里斯幻想着骑士拯救公主的美梦,不顾家人的反对,步行四十公里去见扶桑。倒在窑场门外,被她唤人抬进浴房。扶桑呆望着他,为他脱衣脱鞋,放浴池的水,洗去呕吐的渍子。看他受长途跋涉的皮肉之苦,那肮脏的头发和衣衫,那磨起水泡的脚板,他的整个样子让扶桑听懂了他从未讲完整的表白。
扶桑流泪了。这个少年为她走烂的靴子和脚,为了她倾家荡产和堕落。她终于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原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使她向往忠贞和和敏感,向往令世人哈哈大笑的,所谓“爱情”的东西。
古往今来,多少人“出卖”自己,换取所需。这样的概念依然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变成如今的婚嫁。有人出卖自己,为了房子、车子、财富,换取一纸婚书。不止一种,有人卖给权势,有人卖给声望,有人卖给绿卡。任何物体被标上了价格,连人本身都成为拍卖的商品,攀比价值,玩着成年人的把戏。
但因这场痛彻心扉的爱,你成了一堆感觉,一堆灵性,一点点失去了你肉体的保护;你像自然和狂野本身的肉体正从那无际的自然中脱离,被这敏感隔离间了。自然的痛感和快感全没了,只剩下这一堆敏感得不堪一击的知觉。
可是那个种族歧视和罪恶横行的时代,决不允许这样差距甚大的相爱。
于是他们用着无声的爱,旁人不知晓的话语,同一时间里隐秘的思念,来做彼此爱情里的守望者。
但克里斯永远不能再坦荡地爱她了。在那场轮奸的大暴乱里,他成为了强奸扶桑的罪犯之一,那枚扶桑咬下衣衫的纽扣便是他罪恶的证明。他以为能用孩子气的天真和扔向大海的外套来掩饰冲动犯下的罪孽,可是当他发现别在扶桑发髻下的纽扣时,他崩溃了。
克里斯呜呜的哭,扶桑噙着泪陪他一起哭。
扶桑跪着的身体是宽容世界的姿态,不带任何概念和性质的,完全平等的保持着这个姿态,去宽恕眼前泣不成声的男孩,去接纳这个肮脏丑恶的世界。
多年后克里斯仍记得她跪着的形态,是那么美丽,以至于他念念不忘,用尽余生去完成一场对扶桑的忏悔。
扶桑注定要成为这场绝望爱情里孤独的守望者,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颗心,肉身之痛已何其多,心灵怎能再承受更多的煎熬。所以她选择剪下那一缕年轻的青丝,为她和克里斯之间画上一个句号。她只能收拾起大勇的骨灰,用这样一个她从来没有爱过的死去的丈夫把自己保护在虚无缥缈的婚姻里,从而避免受到爱情的伤害。
03 地母的慈悲,静默的姿态
故事的尾声,严歌苓给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幻想:“我简直怀疑你们是不是存心不认出对方来。你在这时接过账单,付了钱,朝门口走去。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掉过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
也许只有这样似是而非的错过,才是属于他和她的爱情的完满结局。
看完扶桑跌宕起伏的一生,只有一声沉默的叹息。这个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
任何弱小者都有自己的力量。裹着小脚的扶桑,用她母性般的宽恕,泥土般的真诚,去接纳,去原谅。
“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让所有的罪孽和黑暗见了这微笑也不得不低头羞愧。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
地母般的沉默和顺从,是她面对苦难的姿态。大地无言,却生生不患,任人践踏,却能包藏万物,有容乃大。正如陈思和在寄给严歌苓的信中所言:这力量如大地式的沉默和藏污纳垢,去包容一切邪恶和罪孽,让污泥浊水泛于其上,让枯枝败叶腐烂其下,春花秋草,层层积压,生生不息,昏昏默默,其生命大而无穷。
在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仍未忘记,在远去的时光里,在黑暗丛生的绝境之地,生长出一株静默的劲草,迎接着厉裂的疾风暴雨,名唤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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