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杨树嗲”人眼里,明强是个可怜人,更是个异类。
明强妈年方二十嫁到“杨树嗲”,一年后生下大儿子。那时候,刚刚有人开了个砖窑厂,丈夫就在那里干活挣钱,有一次收完工,丈夫满身臭汗,一个猛子扎到池塘里,再也没有活着出来。
从此,杨树嗲的人喜欢拿他举例子教育娃儿们: “再好的武艺也别显摆,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明强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一个人起早贪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可寡妇的日子不好过,犁地,收庄稼,垒个院墙呀,修个屋顶呀,这都不是一个女人能独自完成的。在大儿子上初中后,她又嫁去了隔壁村,生下了明强。
明强9岁那年夏天,一场洪水冲垮了屋后的山坡,父母被埋在倒塌的房屋中,唯有明强在父母拼死的保护中侥幸拾回一条命。
明强无依无靠,尝尽人间冷暖。他掰着指头数来数去,同母异父的哥哥就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于是,他就蹲到哥哥家门口不走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时候哥哥已经成家,正过着青黄不接的日子,哪有能力养活弟弟?他也担心媳妇嫌弃这个累赘。
哥哥带着明强在村边砌土坯,晒干了当砖用,硬是给弟弟垒了个茅草屋。
明强就这样在杨树嗲立了门户。
2
没有妈的娃儿可怜啊!每个人都对着他感叹,也仅仅是感叹而已。
那个时候,中原腹地土地肥沃,吃苦耐劳的老百姓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但交罢公粮,吃喝还得精打细算。村人偶尔也会递给明强半个馒头一碗粥,以彰显自己的同情和善良,但背地里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交待自己的孩子,千万别和那个脏小子玩,没有人管的孩子,野着呢!
明强自己玩,自己逮蚂蚱、捉小鱼,自己做饭、洗衣服。
他很快就习惯了自己过日子。
他很自觉地在别的小朋友玩闹时站在旁边看,也总是在人们端着饭碗围在一起吃饭时缩在角落里扒拉自己碗里的东西。
他不知道孤独,也没有寂寞,相反,他心里很踏实,能离哥哥很近,且不受人欺负,他很知足。
哥哥给了他两只鸡苗,他到田里捡豆子、拾菜叶,精心地照料这两个好伙伴。
小鸡慢慢长大,他发现它们正好是一公一母,公鸡打鸣,母鸡下蛋。
又能被叫醒,又能吃上鸡蛋,悲惨的生活中亦有小幸运!明强真高兴。
3
一个黄昏,在人们的交头接耳、指手画脚中,他第一次看到了小蛮子,她和母亲正被光棍老槐往家领。在杨树嗲,人们把有南方口音的人统称为“蛮子”。
老槐给小蛮子重新起了个名字叫“美丽”。
美丽一点儿也不美丽,她胖胖的,矮矮的,皮肤倒是又白又嫩,好像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似的,不像村里的女孩们,一个个被晒得黑红黑红的。
第二次见她时,孩子们正边装腔作势地向她扔石头边扯着嗓子叫:
“蛮子,蛮子,小蛮子!”
她一言不发,躲在树后面,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忽然,她捡起鸡蛋大的石头朝孩子们扔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唯有蹲在旁边看热闹的明强根本没打算跑,他正笑得上气接不住下气,脑门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
明强还没来得及还手,美丽就被刚窜过来的老槐劈头盖脸地扇了几巴掌,推推搡搡地带走了。
明强有点心酸。为自己,也为美丽。
4
明强总是偷偷观察着美丽。
她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石子。
她会帮妈妈做饭。
她特别有力气,能拎动大半桶水。
她敢赤着脚走路。
她跑起来像风一样快。
她打人很疼,他们都说她是“断手纹”,下手狠。
他们不敢惹她了。
她不爱笑,做事情一板一眼,看上去却莫名乐观。
她软硬不吃,坚决不问老槐喊爸,老槐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她连个鸡蛋也不能吃,老槐自己是舍不得吃,全家指望着鸡屁股买油盐酱醋。
他总是问两只鸡伙伴:
“我和小蛮子谁更可怜?”
“我更可怜吧?小蛮子好歹有个亲妈,虽然这个妈明显精神不正常,但还是会给她做碗热饭,也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护着她。”
“还是小蛮子更可怜吧?我虽然得自己管自己,但有个哥哥在,村里人都是哥哥族人,终归不会有人欺负到我头上。”
很快,小蛮子也发现了明强的异常。
她看到明强雄赳赳地在前面走,一公一母两只鸡不离不弃,紧跟其后,时而叽叽咕咕,在地上叨啄着什么,时而咯咯嗒嗒,踩着小碎步追赶它们的小主人。
她看到明强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而且是那种洗不干净的脏旧。
他头发总是乱成草窝状,因为瘦,衬托得一双眼睛不合比例地大。
他总是在鼻涕快流到嘴里时使劲一吸溜,让它们重回鼻腔。长期如此,使得鼻孔下面留下了两条红印子,乍一看仿佛他有三道人中。
他哥哥每次见到他都会提醒他些什么,多拾些柴垛好以备下雨时做不了饭,脖子上的灰堆那么厚该洗了,趁天没黑早点做饭吧......
孩子们不欺负他,只是不和他玩。
他也不欺负任何人。
他总是在看热闹,仿佛一切事情在他看来都有可笑之处。
5
明强和美丽都很少说话。
明强总笑嘻嘻的,给人一种黏糊糊的感觉,美丽很少笑,给人留下的是冷漠、倔强的印象。
孩子们嫌弃他,也嫌弃她,他俩也相互嫌弃,却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成为伙伴。
他们很少在一起玩,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聊过天。
明强有一肚子的问号:
“你从哪儿来?你亲爸呢?你有兄弟姐妹吗?”
美丽叽里呱啦,满面泪痕。
他听不懂她的方言。
有点遗憾。
他送美丽一只熟鸡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吃着吃着泪流满面。
明强知道美丽想回家。
可是她们走了,老槐岂不是人财两空?!
全村人都是老槐的义务监督员,她们逃不掉的。
6
翌年春天,明强发现他的母鸡不下蛋了,它每天趴在麦秸窝里不起来,不出去觅食,连水也不喝。
明强知道,他的母鸡“拉窝”了,也就是说,它想孵蛋做母亲了。
哥哥告诉他,用剪子把母鸡的翅膀尖儿剪下来,把母鸡扔在池塘里,让它呛几口水就好了。
明强自有主意。他拿出仅有的三只鸡蛋,放在鸡屁股下。
母鸡尽职尽责地履行着妈妈的责任,除了吃点东西就卧在鸡蛋上,再也不肯起来。
直到第二十一天,母鸡身下忽然传来小鸡微弱的叫声。
明强屏住呼吸,看到一只鸡蛋已经碎开了,有一只小鸡已经破壳而出。另外两只鸡蛋上方刚刚裂缝,分别有一只小鸡正啄着蛋壳。明强从门上取下锁,小心翼翼地用锁把鸡蛋敲开,取出小鸡。
三只小鸡浑身湿漉漉的。它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围在母鸡的身边。母鸡不住声地咕咕叫着,用嘴巴轻啄她的孩子们。
很快,小鸡鹅黄色的羽毛干了,它们像三只毛茸茸的小球,摇头晃脑,叽叽叽地叫个不停。
明强带美丽来看,他说,等小鸡长壮实点后,就送她一只。
美丽的嘴角向上牵了几下,她笑了。
7
还没等明强送出小鸡,杨树嗲出了件稀罕事。
那天晚上,村里人照旧三俩成群地围在一起吃饭、闲扯,直到困意来袭。
三奶奶肆意地打了一串哈欠后,嘴巴再也合不上了。
她“啊啊啊啊”地叫着,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哭。
人们都围了过来。
有人说,这是下巴掉了,简单,医生一个动作就能治好。
又有人说,今天到乡里,听说李医生进城学习了,这个病,得拉到县里去。
还有人说,得往三奶奶嘴里塞个毛巾,这样会舒服点儿。
三奶奶的大儿子拉来了平板车,二儿子抱着被子往车上铺,大儿媳拿来毛巾塞到了婆婆的嘴里。
众人们不住地和三奶奶开玩笑,大家笑成一团。
唯有明强看到,美丽趁乱钻到了平板车的下面。
平板车被拉上走了,谁也没发现美丽不见了踪影。
明强听到自己的心跳得怦怦响,一声惊呼到了嗓子口,硬被他压了回去。此后很长时间,他都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卡了个鱼刺般难受。
美丽从此不知所终。
谁都猜不出她什么时候逃走的,逃到了哪里。
明强的秘密烂到了肚子里。
8
三十年后,有一档寻亲节目火遍中原。
早已成为养鸡大户的明强一集也不拉地观看节目,总是感动得不能自已。
他隐隐地期盼着。
终于等到她。
她叫党明菊。
她在节目中缓缓道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儿,只记得有很疼自己的父亲和哥哥。
她不知道自己被拐到的地方是哪儿,不知道母亲是否安在。
她逃到了县城,又跟着大人后面坐火车走远,直到被好心人送到了孤儿院。
她只记得一个叫明强的人对她很友好,为了记住他,她在孤儿院给她起名字时,坚持用了一个“明”字。
明强看着她静静地说,她淡淡地笑,看着她的老公和孩子被主持人叫到她旁边,与她相拥而坐。
不知不觉中,涕泪满面。
文章写于2019-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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