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如期而至,只是身在异乡,我并未感觉到任何端午的气息,因此也没有做出任何要迎接端午的准备。五月初三来得轻轻悄悄,它没有给予我任何提示,就像六年前一样悄无声息地划过我的生活。失去而不可复得的绝望依旧萦绕在脑际,我才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随着时间就真的可以了无痕迹;很多人也不是只要不在一起生活就可以断得一干二净。
今日午睡朦胧中又有祖母的音容,一切宛昨,自知是梦魇作祟,却真实得不想醒来。算一算祖母已离我而去六年整了,真是个“而今识尽愁滋味”,刻骨的悲怆从心而来,早已无法用恸哭来排遣,反而只能一个人窝在被角里默默啜泣,不知何时,连大哭也成了一种奢求。可这样特殊的端午将持续到什么时候呢?祖母又在哪里呢?
于我,从祖母彻底离开我的世界起,端午就真正成了千年以前那个纪念性的充斥着哀愁的节日,十几亿的国人一起纪念着在汨罗江的英烈,我一个人纪念我在青草堆里孤独的祖母。我想,若屈子活着,他一定会原谅我祭奠祖母胜于他罢。
其实,早在祖母离去以前,端午不是这个样子的,虽我们钦佩着屈原的忠贞与刚直不阿,同情他的生不逢时和含冤,但端午的确是极度快乐的。记忆中故乡的端午总有几出戏,从五月初一到五月初六,戏台子上一定会上演一部又一部摄人心魄的秦腔,足以让台下的观众们喝彩、感叹、拍手叫好、跺脚……最好的是每逢端午,学校肯定会放假的,这是小孩子每天祈祷的事,伙伴们相约在戏场见面。小孩子哪里懂戏,只是为了凑凑热闹,更多是为了从大人那里得到端午节戏场里小贩一毛钱一个的冰棍。
祖母甚爱看戏,我总是会拿着一只板凳,牵着祖母的手,去高高的山顶上陪她去看戏。曾经读过贾平凹先生的《秦腔》,其言辞自是妙级,可惜,我懂的秦腔不多,只是随着祖母的喜好而爱着它。每次,祖母坐在板凳上开始听戏,我心不在焉地听一会儿,就跑到庙宇周围自顾自地玩去了。
有一年,我照旧溜出周围看戏的人海去玩,身后是一台悲壮十足的《杨家将》,金沙滩老令公杨继业身死李陵碑,为国捐躯,佘太君掌虎印帅众媳出征……眼前是香火缭绕的道观,楼台亭榭星罗棋布,虔诚的信徒络绎不绝,苦水玫瑰开得红艳,四季常青的松柏立在山上,杏子半熟,桃子还青……
那天回来的晚上,做了噩梦,梦见自己一个人独自在那座山上,奶奶不见了,台上台下空无一人,神像的威严不减白昼,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第一次体尝梦魇的恐惧与绝望,呓语里全是"奶奶,奶奶……"祖母以为我冷了,便轻轻摇着抽搐的我,说:“我的娃,你是不是冷呢?”可是,五月三伏天,我竟怎么会有冰天雪地之感呢?我被祖母从密不透风的噩梦“黑匣子”里解救出来,摇着头说:“不是,是我梦到奶奶了。”祖母爱抚地把我搂在她干枯的胳膊上,裹了裹我身上的被子,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直到我们两个都渐渐睡去。
自此之后,梦魇便是如影随形,十几年来,从未间断过,祖母去世前,我是靠喊奶奶来解救自己,祖母不在后,我曾有意不让自己醒来,想着就让自己在梦中离去,同祖母作伴,也就不会再1有这么多的伤心事。可是远远地,听见祖母的声音,依旧是那些年的慈祥,“我的娃,快醒来,快醒来……”我哽咽得不能再言语,我摇摇头,表示着自己对生的绝望。这时,母亲不停地晃我,“快醒来,我的娃……”不一样的人和场景,却说出同一句话,我疲惫地睁开泪眼迷蒙的双眼,瞅了一眼睡在身侧的母亲,那一刻,我不再想死去,也不能死去。
离开家后,当梦魇来袭时,我学会自救。自己控制着几经丧失的求生本能和欲望,垂死挣扎在阴阳两界的边缘。感觉冥冥之中,总有人在唤我,身音由远及近:“我的娃,你是不是冷呢?”我流下泪来,悬在巨崖边缘的枯藤将断之际,我用最后的心力爬了上来。醒来抱了抱自己,代替不在身边的她们来爱自己。
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是不是若干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梦魇告诉了我祖母离去的日子,而我,只是一直住在逃避编制成的笼子里,不肯出来?我早就应该学会一个人去听戏,一个人救赎,学会面对和承担。自知于前世相识,只等今生的重逢,只不过,我们彼此陪伴的日子太少,而祖母的归去来得太早。其实,一直没有告诉祖母,在那个第一次梦魇里,曾有一个声音,她说:“她是你宿命的长藤,注定与你做永世的纠缠;你是来自未来的萤火,今夜的扑火权当做生命提前的葬礼,你无需悲恸。”可我不以为然,还一直相信生离死别并不和我相关,终于成长到来,它教会了我这些东西,只是成长的代价太过沉重。
那我只作你提前离去是去准备另一场欢会的盛宴,为赴此宴,我愿等你千年万年,依旧是如此场景:你我一老一少,牵手而行,只为看一出前世定好的完整的戏。
2015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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