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朋友,现在有一个死了。死了的叫老一,我心里难过极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老二也不说话,他在盯着老一被扔出来的那堆东西发愣,那都是些女人衣服,花花绿绿的。
按照大伙的说法,我们这三个人是奇葩。他们老是说我们是亲兄弟。可我不这么认为,他们两是奇葩,我不是。每次大伙谈论我们仨的时候,都坏坏地笑,还说很多没意思的话。我知道,他们嘲笑我们,是因为他们干活有工资,而我们没有。要钱干嘛,能吃饭穿衣就行了。仔细想一想,我和那两个奇葩在一起已经有五年了。
我比他们俩晚到这里。听人们说老一是个二球。很多年里,他都站在街头向人们要钱。一开始他说:“有没有两毛钱?我女儿在医院看病差两毛钱。”几年后人们的生活水平上去了,他说:“有没有五毛钱?我女婿在医院看病差五毛钱。”再后来,他看到人们吃穿的更好了,路上汽车更多了。他要钱时说:“有没有十块钱?我外孙在医院看病差十块钱。”他每天拖着一双胶鞋走街串巷。每次出去乞讨就像上班一样,看到穿制服的人骑车上班,他就知道自己也该为生活奔波了,穿制服的人骑车下班,他就知道自己该休息了。过了几年,人们上班时都开车,没有了上下班的时间表,他就认下了中学一个主任的车,跟着主任一起上下班。有时候主任去开会一连几天不从街上过,他也几天不出工。有一天他饿得倒在街头的时候,王爷走到他跟前。王爷说:“想吃饭吗?”他像睡着的狗闻到肥肉一样猛地坐起来:“吃。”王爷说:“吃就跟我走。”他上了王爷的卡车,来到了现在的炸石场。他是个怪人,他让王爷把他的衣服都带到炸石场去,否则他不去。他把衣服拉到炸石场的时候,王爷看到都是些女人的内衣内裤,还有丝袜。
老二也是王爷捡来的,准确地说,是王爷救下的。要不是王爷,老二早就死球了。他现在坐在碎石堆上不出声,脸上头上都是白灰也不知道拍一下。老二本来是个赌钱的。他不允许别人叫他赌徒,他说自己是手气人。管他以前是什么手气人还是脚气人,反正后来被人打断了腿。王爷说,他打牌的时候欠人家的钱,被人卸了腿,疼地嗷嗷叫。王爷找到他的时候,他趴在河边吃一头死猪,那时候他被打断的骨头又已经长住了。王爷说:“老子捡到他的时候,他嘴里嚼着一片死猪肉,恶心死我了。”每当王爷说这话时,老二就把头戳到裤裆里嘿嘿地笑。他也知道害羞。
要说到我了,真惭愧,我记不起王爷是怎样把我带到炸石场的。开始我连自己的年龄都搞不清楚,还是王爷告诉我的。那天我把尿尿到裤子里了,王爷说:“你三十多的人了,连个尿都控制不了。”尿存满了自然会自己流出来,我怎么控制。可是我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三十多了。我一直认为我是八岁,一个女人把我从着火的房子里扔出来。我落在地上后额头上摔的疤现在还在呢。天啊,我三十多岁了。那我是怎么突然从八岁长到三十多岁的,王爷该不会骗我吧?那些天我总是在想这个问题,耽误了搬石头。王爷拿着皮带在我身上抽了几下,我感觉皮开了花一样。也怪我,王爷打过来后,我伸手推了他一下。结果他拿着那根皮带抽了我半个小时,我最后像条死狗一样摊在地上。我现在还记得那种疼,死都忘不了。
一开始我们在炸石场干的一点都不开心,每天炸石头,搬石头,炸石头,搬石头。这都是些低下的活,一天到晚累死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里管吃管住。有一次王爷还捡回来一个女人,让她跟我们仨睡。女人的身子真软和,跟上次挨打一样,死都忘不了。半夜里她还摸我。有时候,老一和老二轮流趴在她身上,一趴趴一宿,有时候像牲口一样骑着。后来一天夜里,那个女人在尿尿的时候跑了。跑了也好,省得我们仨为了争她打架。
我们仨找到真正的幸福是在一年前。那天下午吃完饭,我和他们俩去林子里捉蛇。我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后来才知道,她是王爷和别的女人生的女儿。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站在林子边看我们。我说:“你是谁呀?”她说:“我是小丫。”我说:“那你是谁呀?”她说:“我是小丫呀。”老二说:“别问她了,看样子是个傻子。”他一说这话我就觉得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小女孩,却是个傻子。命运真是残酷。这时王爷在那边叫:“小丫!”小女孩喊:“爸爸,我在这儿呢。”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小丫,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来炸石场找我们玩。以前我们总想着快点干完活是为了早点吃饭,后来是为了跟小丫玩。可是我们干完活后,天都黑了,小丫都睡了。于是我们中午不吃饭也不休息,早点把王爷分给的活干完。可是慢慢地王爷不让我们找小丫。有一天王爷找我们说要开个会,我们都很吃惊,王爷从没给我们开过会。老二蹲在石头上咧着嘴笑,开个会把他高兴地不行了。他笑的样子很难看,我说:“能不能把头塞到裤裆里笑?”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嘿嘿地笑着。他还抹了一把鼻涕甩在了老一脖子上。
王爷开会的主要意思是警告我们,以后不洗脸洗手,不许接近小丫。别说洗脸洗手了,为了能跟小丫玩,让我洗脚我都干。
因为小丫,我和老一的战争产生了。
老二不喜欢小丫,我和老一争着和小丫说话。每当小丫跟谁走的近一点,另一个都会生气。比如上次,小丫给了老一一颗糖,我往他的饭碗里扔了一把土。还有一次,我架着小丫摘花被老一看到了,他竟然在我的被窝里尿了一泡尿。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各自用尽所有的聪明才智算计对方,让对方在所有人面前出丑。我们之间有一条彼此心知肚明的约定,尽管从来没有提出来过。那就是,我不能在他的那堆女人内衣上做手脚。谁都知道,老一在平日里偷偷地穿它们。可是他一连两次在我的被窝里尿尿后,我一气之下剪了他一双丝袜。他发现丝袜被弄坏后,二话不说上来打我。他还抓了一把石子往我嘴里塞。要不是王爷拉着鞭子抽上来,那天我可能会被他弄死。我站起身,把被打断的两颗牙递给王爷看。王爷踢了我一脚说:“滚。”我只好识相地躲开了。
后来我和他的战争终于慢慢平息了,而且是以我的胜利而告终。,小丫还是和我走的比较近,因为小丫说老一嘴里臭的很。我卖力的干活提前完成任务陪小丫玩的时候,老一还在慢悠悠地干着。他偶尔抬起头,看看路那边的河,把他溜到脚腕的红丝袜往上提一提。那时候,我心里却有一丝难过。他在想他的女儿吧。每当他想女儿的时候,我就觉得很难过。他还有个女儿可以想,我却从八岁直接活到三十多岁,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记不起生了我又把我从大火里扔出去的那个女人。
他曾告诉过我,他有个女儿。我说:“我知道,你女儿在医院住院,看病差两毛钱。”他说:“那是以前。现在这么多年了,早好了。”我说:“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还给我看她收藏的那些女人的内衣裤。花花绿绿的,有大有小。我说:“你这些怎么大小不一样啊?”他得意地说:“我这么多年没见女儿了。不知道她穿多大的。以后见了就知道了。”我一直很好奇他是从哪里弄了那么多的女人衣服的。直到有一次,王爷的大老婆追着他打我才知道,他那些东西都是偷的。那一次他竟然去偷王爷的老婆刚洗完的内裤。王爷的老婆是个好女人,他没有把那事告诉王爷。要不然王爷非得打死他不可。
可是,一个人的命是注定的。注定要挨的打,怎么也少不了。同样是因为那些女人衣物,老一把命送了。
一天晚上我都要睡下了,老一把我叫醒来。他抱着一堆女人衣物坐在床头。他说:“我想送给小丫一套衣服,你帮我挑挑。”我不耐烦地说:“小丫才五岁,穿你这些太大了。”他说:“你说的我也想过,可是小丫会长大地呀。等她长大了就可以穿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现在对小丫好一点,等她长大了就不会忘记我们。我们把那对衣服抱到月亮底下,花了两个小时才挑出一套好看的。小丫平日里总是穿一身白色的裙子,所以我们也给她挑了一套白色的内衣。想想就高兴。我说“我们想想小丫穿上这套衣服的样子。”老一推了我一下说:“不能想。女人的身子男人不能想。”“可她还小啊?”“那也不能想。”
我们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把要给小丫的衣服装进去。小丫长大后会穿着我们送的衣服,在我们的衣服外面套上她自己的衣服。她会记得我们这两个又脏又乱的叔叔。我和老一睡在床上咯咯地笑。
第二天早上,一切美好的想象都碎了。老一把塑料袋给王爷,让他转交给小丫时,王爷的眼睛瞪得大的像是要掉出来了。他把我们要送给小丫的衣服撕成碎片。我看在眼里觉得被撕的是自己的心。老一被吓的呆住了。可是更吓人的还在后面。王爷大骂一声:“死变态。”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词。随即他摸了个砖头向老一砸去。砸来的砖头把老一砸倒在地。这还没完,王爷抄起一把铁锹一连好几次重重地拍在老一头上。他边打边说:“打死你这个变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想到这个词的。
老一的头被砸的稀烂,后来他死了。再后来我也不知道他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我只看到他们把他的那堆衣服拿出来扔在地上。那些是老一给他女儿准备的。有两双红丝袜在落满白灰的地上特别显眼,老一一直没舍得穿,这下再也没机会穿了。老二坐在一旁一点声都没有。我看着被王爷撕碎的衣服觉得真可惜,那是我和老一挑了一晚上要送给小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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