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有了人生中第一条狗，一条雄性的中华田园幼犬。我把迟迟未来的孩子的名字“空空”给了它，它理所当然地接纳了我无处安置的母爱。空空还让我读懂了狗善良和好奇的眼神，结束了我对狗莫名的恐惧。最重要的是，空空让身为建筑师的我重新看待我所生活的城市环境。
借用老舍在《有了小孩以后》中的一段话：
在没有“小狗”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小狗”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大陆去。
对我而言，我的小狗让世界扩大，把城市里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给我看。
1. 生活在社区中：那些狭小的公共空间和简陋的公共设施的意义
生活在别处，是身为建筑师的我从前的信条。
我喜欢被包裹在不同的城市环境和自然环境之中。体验着最极致的风景，新鲜刺激，波澜壮阔。
相比之下，我的真实生活，以及它所在的社区环境，真的是乏善可陈。
我住的楼是一栋独立的80年代的临街老楼。老楼临街的北侧，有一道铁栏杆把楼前的小夹道与城市的人行道分割开来。北侧的小夹道里，摆放着几个简陋的座椅和三组没有人分类扔垃圾的市政分类垃圾桶。这条混杂着油烟、冷凝水和垃圾异味的小夹道，我也总是与乘凉的邻居老阿姨打招呼后快速走离。
老楼南侧，是一个不大的小院，一半是废弃的自行车棚，另一半挤满了荒草和汽车。从北京的“开墙破洞”运动后，上了锁的蓝色铁门是南院唯一的入口。楼里的人们需从楼的北侧的夹道走出来，通过一条侧路，才能走进南院。尽管简陋，这个能停车的院子已经是老旧小区中非常难得的空间资源了。我总是停了车后就匆匆锁门离开，从未逗留过。
小狗空空来到我家时，它还稚嫩得不敢出门。我勉强教会它下楼，带它去室外便便（它已经毫不客气地在地板上拉了三次）。那时候，北侧小夹道是空空的乐园。它在角落里便便（我会捡起扔到“分类”垃圾桶），玩耍，认真地记得楼边的每个苹果核、香蕉皮和半个馒头，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叼在嘴里，迅速咀嚼吞进肚子。我带着空空在小夹道里来回地跑，我气喘吁吁，它倒是非常自如。
我终于理解了老阿姨和坐在轮椅中的白发爷爷为何偏爱这个窄窄的北向小夹道，它确实创造了一种安全的领域感。
那时候，稍远一些的探险是带空空去楼的南院。空空每次不重样地跳过或钻过蓝色铁门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了那个蓝色的铁门，觉得它还有一种简洁和可爱。南院儿的荒草和沙堆成了空空的乐园，锈迹斑斑的铁杆儿可以用来拴住绳子，废弃的自行车棚偶尔也会成为空空的浴室。
幼年的空空还会怯生生地与楼里每个狗狗打招呼，于是，我也认得了我们楼里每个狗狗和它们的主人，这是从来没有过邻里的体验。
家边每处小小的平台，条形的花坛，在幼年空空的眼中，都是新奇的“新大陆”。空空在一点一点地探索着周围的一切的同时，也带着我重新认识周围的环境，处处都留着我和空空的共同回忆。
2.步行尺度下的城市
我总期待着车轮把我带到更远处。空空则喜欢用小小的四肢来认识周边的一切。
我打算带着空空去公园玩耍。首先想到的是离家最近的社区公园。这个称作“楼群之花”公园空间小得可怜，还常常人满为患，野猫横行。然而这个公园禁止狗狗入内，我完全可以理解，公园里的人真的太多了。
于是，我和空空的脚步遍布了家边所有的开放场地：楼群中的小广场，还有一些开放的小公园，自然又抽象的街边绿地，这些都是我平时不会进入或停留的地方。我发现，这些地方都是狗狗们的聚点。
每天我都会绞尽脑汁地想，我们的脚步还没有到达家边的哪些地方。一日，我想带着空空走得再远一些，在地图上，我找到了距离家里3公里以内的大绿地，那是金顶山的山麓上的公园。我牵上空空一路出发。路上，我们还在城市广场的倾斜的草坡上歇了歇脚，还吃了一点带在身上的食物。终于，到达了金顶山山麓公园，空空开始与陌生的狗狗们追逐游戏。
随后，我和空空在回家的路上，逛了二个从未发现过的小公园，进入了两个从未进入过的防护绿地公园。我们仿佛是一同探索陌生的城市，认识一面之缘的陌生又友善的人和狗狗。
感谢空空，给我带来在真实的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新鲜的感受。
当然，一天的探险是有代价的。当夜，空空累得（可能是吃了太多的屎）上吐下泻，第二天在家里睡了一上午才恢复精神。田园狗的适应力真的很强。
没有空空，我可能还在关注着远方的美的摄人魂魄的景观。当我重新看待这些城市步行尺度下的，不够极致但还算精美的风景的时候，我觉得这些街头景观都有可取之处。
3.绿地与阳角：被狗狗弄脏的城市
没有空空，我习惯于看天上的白云苍狗，有了空空，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看地上的土狗了。于是，我发现了很多城市的肮脏的地方。
比如，很多遛狗人喜欢让狗狗在花坛或绿化带中便便，一来可以省得捡拾狗粪，二来还有给绿地施肥的心理安慰。冬天的时候，裸露土地上处处的粪便真的不堪入目，到了夏天，草遮挡住各种污秽……因此，在草坪上行走玩耍，需要时刻留意脚下，并不是什么惬意的事情。
自此我也明白了为何很多绿地都用细密的铁丝网围起来，这种方法虽然防止狗狗和人的“破坏”相当有效，但是非常懒而且法西斯。我的城市概念中，草地是可供活动的柔软的自然的空间，因此，捡拾草地中的狗粪并放到合适的地方也应该是一种养狗人的公约。
很多养狗的人都会发现，狗狗偏爱在阳台便便，它的卫生习惯促使它选择明亮、干燥、通风的地方排泄。这个习惯，使得狗狗在厕所中排泄的训练要求很难达成。
同样的，狗狗喜欢在突出物上尿尿，最爱的莫过于一切可以看见的阳角。除了易于操作外，其原因大约等同于商业中的“金角银边”的定律吧。但我还没有想通狗狗为什么乐于在车轮上尿尿，为了让车轮带着气味走得更远？
除非完全没有狗狗的地方，城市的每一个阳角几乎都不能够幸免。
八角街边的一个优雅的半圆形的花坛（可惜整体效果被电线杆破坏了），其中沿街的一边做成了曲尺形的座椅。每个突出的阳角都被狗尿污染了。更可怕的是，街角是烧纸的人偏爱的位置，因此，每到烧纸的节日，每个凹陷的三角地上都有一堆焚过的纸灰。这几乎是我见过的最设计者伤心的场景了。
狗狗尿尿的确非常的恼人，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幼年的空空会在下楼的时候失禁，在楼梯上尿出一条曲折的弧线。邻居有意见，我心中也很是愧疚。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经常用消毒液清洗楼道。听说有狗主人会随身带上水，第一时间清洗狗尿过的地方，我想他们真的是非常负责任的主人。
观察了无数的城市阳角与阴角之后，我偏爱曲线形式的城市设计，借此消除积灰纳垢的阴角和狗狗偏爱的阳角。
4. 狗狗离开了城市生活
过年的时候，我和我丈夫放弃了出游计划，打算开车带空空回老家。结果，车在高速上出了问题，我们两个人带着一条狗在严冬滞留在异乡。
天色全黑后，拖车才把我们、空空和车带到修理厂。这时我们要带着空空去寻找住所。预约的酒店拒绝宠物入住，我牵着空空在冬天的陌生的城市里寻找宠物店，这时，我丈夫在寻找能够接纳宠物的酒店。我们从没有这样的狼狈过。
车要一星期才能修好，带狗狗坐火车手续繁琐，我们只能把空空寄养在宠物店。车修好后，我才又开车把空空接回老家。我的爸爸先是要求我把狗狗送到农村，我拒绝了，他又贴心地说要帮我养狗，要求我把空空留在老家。
老家的人口密度不像北京那么大，空空获得了更多的自由，空空更开心一些，也更壮实了。
小区里的散养的狗会向空空龇牙示威，起初空空会退却，后来空空雄性优势越发明显，它很快克服了所有的怯懦。我没有坚持给空空做阉割手术。
爸爸很快就不用牵引绳遛狗了，然后，他不再同空空一起散步。在爸爸的放纵之下，空空终日在市井独自游荡，它早已经对粪便没有兴趣，转而热衷于烧烤留下的残渣。
我回到家的时候，空空不见了！
爸爸说，发情了的空空常常守候一只母狗。有一天，与邻居发生冲突，还咬了人（还好不重）。爸爸没有通知我就把空空送到乡下，还包括我给空空买的一切：绳子、项圈、玩具、笼子和食碗。
“空空湮没在农村了……”我哭着说。
“可能好过阉割在城市。”我的丈夫如是说。
我很想把空空再次接回身边，但是，在农村生活过的空空能否适应城市的生活？我对空空的爱，能否补偿城市生活对狗狗约束吗？
我希望空空过得好，并且写下这些文字纪念那个曾睡在我怀中的小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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