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程而归

作者: 和乐伯阳 | 来源:发表于2020-04-08 11:39 被阅读0次

湖北在流行什么新病毒,好像传染性比较强,电视和手机里天天有它的新闻,棋盘街上的人也都知道了。但棋盘街上的人还没啥感觉,因为不懂是啥病毒,看不见摸不着,关键是感染后什么症状都不知道,又没人感染,所以照样依着传统方式过年,贴门神、对联、耷拉彩纸。腊月二十九就有贴的,到三十上午,家家都贴上了。

只有老杨家没贴。棋盘街上就这一户姓杨的,三代单传,虽人丁不旺,但没人不知道不佩服。现在活着的第一代老杨,称杨老更合适,快九十岁了,据说当年是从十几里外的哪个乡里通过读书进到城里来落户到棋盘街上的,识文断字,退休前在县城的高级中学里当老师,一直受人尊敬。第二代杨老师和两个妹妹是长在红旗下的,虽然都被年轻时的杨老寄予厚望,但无奈被文革耽误了,没能走出县城,好在都随着父亲当了老师,过得也还可以。实在没想到有第三代时国家开始施行计划生育政策,公职人员只能生一个孩子,杨老师没敢拼着丢掉工作的危险要二胎,但一胎是个儿子,也算有所安慰了。第三代名叫杨明,很有年代特色的名字,大概也承载了上两代人“明白事理”的期望。杨明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从没出过前三名,后来考上了北京的某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又去美国做了两年博士后,回国就被母校聘为副教授了,听说现在已经是教授大专家了。不敢说在整个县城,至少在棋盘街上是所有家长的育儿典范,听说还有县上领导曾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而偷偷登过杨家门儿呢。

到三十下午,杨家的门神对联啥的也贴了,是杨明的两个姑姑出来贴的。这很不寻常,因为往年都是杨明的爸妈,甚至杨明贴的。不过街坊们也都想出来原因了——杨明的爸妈没在家。他们都退休了,两三个月前说想儿子,便去北京了,没回来呢。但哪有过年还不回来的?杨明也不像有的年轻人不得不去老丈人家过年,没听说他结婚啊,去年还回来陪爷爷和爸妈一起过的年呢。街坊们觉得不太对劲儿。

依照惯例,没上年纪的街坊们在初一早上是要到辈分高或德高望重的人家里去串门儿拜年的。尽管杨老已年迈,但从来都是在初一早早起床,收拾整齐,端坐在堂屋等待年轻街坊们来的。今年如何呢?街坊们有疑问,更不会缺席了。街坊们都见到了,杨老虽然也早早起床等候了,但神情暗淡,目光呆滞,无论如何挤不出来笑容给老街坊们了,像一下子又枯老了很多。街坊们不好问什么,说几句客套话后就出来了,难免议论,但没有头绪。

下午,杨明的姑姑两家人都来了,竟然把门神和对联等又都揭下来了。直到紧闭的大门里传出来几十年久违的哭声,近邻们不好充耳不闻而进去相劝时,大家才知道,杨家出大事了——杨明死了,就在昨晚。明天,即初二,在北京火化。

北京西郊的火葬场里,随着熊熊火焰吞噬着肉身,我得以脱离,然后聚集。三十八年里,我都是贴附于这肉身的,分散于他的全身各处,从未独自聚集。即使在他小时候被班里淘气的学生混混儿在头上敲了一木棍那次,我也仅仅是绕着他的肉身晃了两下。而这次不一样,我彻底聚集成气,随我任意成形,只是世人完全看不到我,也感受不到我,因为我是透明的,毫无重量。但我能听,能看,仍然有思维,杨明的思维。我是杨明的魂魄。

看着司炉师傅从火化机上扫出一部分骨灰装到标有“杨明”的骨灰盒里,我竟然没有什么感觉。我终究是属于它的,但现在我有一天的自由时间,还可以见见这个世界,见见我想见的人。但也仅有一天的时间,我得抓紧。所幸的是在这一天里我有特异功能——想去见谁我就能找到谁,且比肉身行动快得多。

我要先去见见与我有缘无分的郑洁。她会为我伤心的,我不放心她。

天空阴沉,气氛肃杀。意念引着我往南飘。没错,郑洁家在南边的晓月苑,我听她说过的。让我再看看这个城市吧,积雪犹存,下面几乎是空城。早听说北京到过年就变成了空城,但我都是回家过年,不知道竟是空成这种样子。不对,怎么空空的公交车里的司机戴着口罩呢?在北京二十年了,极少见公交车司机戴口罩的。而且,刚刚奔驰而过的别克轿车里的男司机也是戴着口罩,他旁边的卷发女人也戴着呢。这个世界怎么了?哦,对了,这是因为大家所说的什么病毒吧。我想起来在医院的这两个月里,开始只是医生护士戴着口罩,后来来探访病友的家属也戴上了,说是有病毒在传染。我再留意,果然,在大街上的人虽然很少,但我所能见到的都戴着口罩。相当严重啊!我更加急切地要见到郑洁了。

意念带我到了一栋二十多层的高楼上空,接着又降到了八层的一个窗户外面。我往里看,没想到里面的郑洁隔着氤氲的窗玻璃正在看我。我慌了,再看。郑洁确实在看我,但看穿了我,她在看远方。窗户是关着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缝隙,缕缕地挤了进去。

郑洁正盘着腿坐在床上,对着窗外,头发凌乱着,眼睛红肿着,脸上明显有泪痕。我好想安慰她,像以前她在实验上遇到困难时一样,但我发不出声;我尴尬地站着,手足无措,也像往常她因与王洋闹别扭而向我哭诉时一样。影视剧里多是拥抱来表示安慰,但我们从来没有过。

门被轻轻地打开又被轻轻地关上了,进来的是她的老公,我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的。当时他们闪婚,郑洁告诉我时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确信后我就生病了,高烧了几天,我无比的失落。一个铁“哥们儿”要结婚了,我不是应该祝福吗?对的,我本来不打算去参加她的婚礼的,但想通后,理智战胜了情绪,我去了,表现得还不错,热闹起哄,完全符合一个好朋友的身份。期间,我跟这位年龄、长相、学识都与我相当的老公还闲聊了两句,相当默契。他显然知道我跟郑洁之间的微妙关系。

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他这时应该已经火化了,要去天堂了,也没受多少痛苦,人早晚得走,你能想开吧?”

“能想开……但想起他还是忍不住要哭。”她的眼睛里再次晶莹起来。

“前晚咱俩吵架闹离婚,可能就是因为他。哦,不,应该说是在祭奠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就是前天夜里走的。太巧合了。”

“虽然咱俩吵架完全是因为咱们之间的鸡毛蒜皮,但这可能就是你们的缘分,也是我跟他的缘分。”

“你真的不介意我俩吗?”她扭过头来看着他。

“你俩什么都没有,我介意什么?”他真诚地说,“即使你跟王洋,你们是真感情,我就尊重。你跟王洋没有走到一起,说明你跟他没有一辈子的缘分,也说明王洋没有我的福气。我相信你,所以咱俩才会走到一起。这是缘分。”

她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知道。”许久,她悠悠地说,“以前都是片段,这次我完整地给你说说我俩之间的故事吧。”他没说话,但投给她的目光是好奇的。她开始讲,很顺畅地讲,像是这些往事没有很久似地,都在她的嘴边。

“当年我俩在美国认识时,我刚开始念博士三年级,他申请到了我老板的博士后,进了实验室。我们课题组在国际上是有些名气的,也挺大的,主要是欧美人,也有个别日本人、韩国人和印度人,中国人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我们很自然地就走得近,带了午饭常一起去吃。很快,老板给他定下了课题,与我在一个课题项目里。当时我对实验环境和技术都很熟悉了,在做课题攻关,比较吃力;他尽管英语没大问题,但初来乍到还是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同时,他对课题的认知强过我。我俩互补长短,合作很成功,在他离开前我们已经把课题的大部分实验设计做完了,还写了文章,投了《nature》。事后证明也确实不错,尽管没能发成《nature》,但发在了它的子刊上。”

那篇我俩并列第一作者的文章直接帮我晋升到了副教授。我俩确实合作很默契,她人品也很好,尽管她是河南人,与我一样。我觉得我有义务帮这个老乡,就通过邮件跟她联系,问她是否愿意毕业后回国到我们学院任教,她很快就答应了。就这样,我们又成了同事。

“我入职就是副教授,这也是他帮我争取到的。我俩在一个课题组工作,虽然都在院长的大课题组下,但大实验室里有多个研究方向,我俩很自然地是一个方向,实际上,我在课题上只跟他打交道。我俩又合作得很好,他帮我推掉了许多年轻教师要走的繁琐程序,或者是凭借他的经验让我走了很多捷径,我才有机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科研上。我们合作出了好几篇不错的文章,也申请到了两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当五年副教授任期满时,我已具备了评教授的实力,只是因为名额限制等原因,竟然阴差阳错地一再耽误了。”

她确实在两年前就满足了评正教授的条件,当时我也以为是运气差点,另外觉得有我在,只是个早一年晚一年的问题,后来才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我真后悔当时没有较真儿一些,那样,她就已经是正教授了,而学校为了给教职工吃定心丸而规定职称上去的就不会再被降下来,她的职称安稳了,我也会更放心些。

“他没有很积极地帮你晋升,是怕爱嚼舌根的人传你俩的关系暧昧吗?”他问。

“那肯定不是。”她看他不是介意而是关心的神态,很满意的样子,接着说,“回头想想,我俩的关系确实像是很暧昧的,表面上看的话。”她无奈地笑笑,很坦诚地继续说道,“他是副院长,白天多在办公室忙行政工作,夜里才有时间去实验室;而我,本来就喜欢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所以我们常常十一二点才从实验室一起回到青年公寓。周末的时候,我俩监督着对方只能在实验室一天,必须休息一天。在休息的那一天里,我一般就在公寓里补觉,而他常在近中午我刚从懒觉中醒来时打来电话,说包了饺子或是什么菜做多了,让我去吃。”她说着就笑了。

“很经典的加深感情的方式哈。”他戏谑地笑了笑。

“现在想想毋容置疑似的,但当时我没这么想,我觉得很自然,我俩之间的距离很舒服,像是知己,超越男女之情的知己。你能相信吗?我们连手都没碰过。”

“相信。”他点了点头。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我跟她都不是性冷淡,都不是同性恋,对对方都不讨厌,搭档很默契,又相互欣赏,甚至有人起哄撮合,怎么就没人往前迈出一步呢?

“你俩当时可能是所谓的soul mate,灵魂伴侣。”他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俩做朋友没得说,但没有做夫妻的缘分。而咱俩就不一样,做工作可能会吵架,但有做夫妻的缘分。尽管咱俩在前晚还说要离婚呢,但谁会当真呢。”她说。

“对的。单说在精神上和物质上,我们好像并不太合适,但综合来看,咱俩是合适的。咱俩的合适还基于一个“信任”,这相当难得。”

我俩也是相互信任的,但我们确实没有夫妻缘分。当时,我有一个所谓女朋友去了英国,她有一个所谓男朋友还在美国,尽管人人都说异地恋不靠谱,尽管人人都觉得我俩迟早会在一起,但事实就是我俩没有在一起。或许,我俩确实是遇到了对的人,但错了时间;而他们,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这不得不说是缘分。

“他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走了呢?”他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自从他院长的任命出了问题,他就开始恍惚,魂不守舍,甚至说话颠三倒四。从他住进医院开始,我就跟他父母一直保持联系,但他们不跟我说得太详细,我也不问那么多。他们肯定有自己的苦衷,这事跟单位有关,估计很忌讳私传消息。但我能确定的是,肯定跟他与郭育之间的斗争有关。”她说。

“郭育,就是另一个副院长,也是他的大师兄?”他问。

“嗯。赵院长快退了,他俩在院长这个职位上难免有竞争。其实也很可能不止这些。他平时并没有跟我聊太多他们的斗争内容,只是有时忍不住发几句牢骚。谁都知道,他俩的关系不好。”她说,“但是,他能去送他,而我却不能。”她的眼泪顺着泪痕滑了下来。

他赶快抱住了她,“疫情期间,不让聚集,谁去送行学校是有规定的,除去那身份合适的几个人,其他都不让去的,不止你。另外,你还怀着宝宝呢……他会理解你的。”

“他是独生子,我想以后常去看他父母。”

“应该的。你们互帮互助的情义是真诚的,值得尊重。”

啊,谢谢你们!郑洁,我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去为我送行?不用,心意领了,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这种形式。这几年来,我刻意不跟你讲我跟郭育之间的斗争,就是怕把你卷进来。但很抱歉,还是难免影响到你,评教授职称不顺利不就是个例子吗?至于我的病,呵呵,岂是郭育能造成的。看你老公果真通情达理,对你知冷知热,我就放心了,真心地祝福你们,你们一定要幸福!我没想到郭育会去送我,我也该去跟这个斗了十年的师兄道个别吧,同时,我也很想去问问他,值得吗?

离了郑洁,天已亮多了。仍被阴云挡着的太阳挪到了正当空,云应该是少了些,虚弱的太阳给楼顶的残雪添了些许亮色。郭育,我的老对手,到我们和解的时候了吧。

意念又把我往北拖,顺着五环很快就到了中关村一带。谁都知道他是个顾家好男人,果然不错,竟然给一儿一女买到了这么宝贵的学区房。

一栋老楼里,一层的一个边户,郭育随着领导参加了我那极其简单的送别仪式后回来,也是刚进门。他摘下口罩赶快包裹严实扔到了垃圾桶里,之后换了鞋,脱了外套,看到身材曼妙但人又不失贤淑的老婆在厨房里忙活着,他便轻轻地来到两个正在写作业的孩子背后,伸开胳膊抱住了他们,轻声说:“宝贝,收拾作业本,准备吃午饭吧?”两个孩子见爸爸回来很兴奋,听话地收拾起来。

“老赵跟杨明的关系那么好,他不去,却让你去,真是个老狐狸。顺利吗?”郭育进了厨房,老婆边炒菜边问。

“嗨,人到就有了,就是个形式。”郭育亲了亲老婆的后脑勺,打开高压锅开始盛粥,“不过,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是心疼起他来了。”

“这么大了没结婚没孩子,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了,一般人还真做不到。他是个可怜人!”

“不身处其中就是难以感同身受,你是不知道我俩斗的时候他把我气成了什么样儿。”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次竟然把情绪都带给孩子了。你可是那么疼孩子的人。”老婆心结难解的样子,“不过,怪他吗?”

“还真不怪他。”

“你的错?”

“也说不上。呵呵。”郭育无奈地笑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是啊,许许多多矛盾,都不是出自我们本意,但身在其中,你就不得不恼,不得不斗。这是我在病情严重前就想通了的。但那时才想通,已经晚了。郭育,湖北来的农村孩子,天资不算很高,能走到今天,已然不错了。还记得我刚进实验室时,还是他这个即将博士毕业的大师兄带我们入门的呢。当时导师忙于仕途,实验室缺人管理,郭育心细如发,便被导师留了下来。后来等我在科研上展露天分肯定留校时,导师已是院长,同时把刚晋升副教授的郭育提成了副院长。他知道,郭育会嫉妒我,然后抗衡我,这应该是他无道理无原则扶持郭育压我一头的真正原因吧。郭育,我的大师兄,你重家庭远胜于工作,是对的,尤其是在他手下工作这么做是对的。他曾利用手中的权利让我们留在了北京,但我们得为他所用,不然……他毁了我,我要去看看他可曾有一丝的后悔。

我要去见他,不用意念带着,我都知道他在哪里——实验楼的PI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声称除了除夕吃饺子时,他都是在那里的。今天初二了,他肯定在那里。

尽管办公室关着门,尽管里面黑着灯,像是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但我确信他在。我悠悠地顺着门缝飘进去,果然看到了电脑屏幕光线映出的那张熟悉的脸,只是不如往常霸气自信,而是多了一丝落寞与无助。他照旧坐在他办公桌前侧身对着电脑,我照旧在他办公桌后的来访椅上坐了下来。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我,我看着他。许久。

“你是我天分最高的学生。”电脑黑屏了,他说完这句话也闭上了眼。

这是你的真心话,你在我念本科的时候就夸过我。入学时,你还是学院的副院长,是学院里做科研用功出了名的教工,在上课时你给我们描绘了一个神圣的科研世界。踌躇满志的我被你点燃了,我学习如在高中一样努力,自然,我的成绩也是最好的,不止理论课遥遥领先,连实验课的动手能力都被任课老师传扬。你听说了我,你的夸赞由任课老师传达给了我,在大二选择本科生导师时我自然选了你。从那时起,我就进了你的实验室,那占去了学院半边实验楼的大课题组,成了你的科研工人,只是那时我还不清楚是这本质,还觉得进了科研殿堂。我努力跟着被安排的师姐学习实验技术,不久又在课题组崭露头角了,你在组会上当着好几十位硕士生博士生的面夸奖了我。后来,我自然而然地报考了你的硕士研究生,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但我们的实验被你安排得很紧,几乎没有时间复习,我们都很着急。应该是传达你的意思,郭育师兄传话说我们的英语都没有问题,政治自己好好看两天过关即可,至于专业课,他发下来以前课程的期末考试试卷让我们重温,没想到最终的考研试卷十有七八与期末试卷重合,我们都过了初试线。复试需要面试,忘了你把我们叫进去聊了两句什么,后来都被党育师兄通知录取了,收到通知书时知道了,我是分数最高的。

进入研究生阶段后,我们几位硕士一年级的同学一同被分配了课题,方法完全相同,只是原材料有些许的差别,我们便像组装工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做着。你给的产物量定在那里,正经需要两三年的工作量,若是中间走岔了路,延期毕业是免不了的了。我怕那样,便白天黑夜地加班,走上正轨了觉得没多么难,竟在一年半的时候完成了。听说这是你课题组里以前没有的事,后来我知道到现在也没比这个时间更短的。当时,你没想到我做得那么快,迟迟没有想出新的课题给我。我的生活规律已然形成,照样会在实验室里待过晚上十二点。看着文献,有意无意地摸索着,竟然摸出了新的很有意思的课题。给你汇报时,你也很惊讶,支持我做下去。我在毕业前做完了,把数据整理好写了文章,投稿专业里不错的杂志,竟然很快被接受了。没过多久,作为通讯作者的你便被校长任命成了学院正院长。那时,你就对我说过“你是我天分最高的学生”。

博士我想去国外读,你把我留了下来,说毕业后让我留校,还允许我出国进修。你给了我选题的自由,我的博士课题做得不错,被你推向了学校,又被学校推向了市里,获得了市级优秀博士论文,你作为指导老师也被评为了二级教授。你兑现了承诺,不但把我留校了,还提醒我赶快跟国外的几个专业很对口的好实验室联系好去进修。凭借着研究生期间的积累,我很快拿到了心仪实验室的offer。实验室确认不错,我在两年里心无旁骛地完成了课题,发了文章,这文章后来帮你拿到了“长江学者”。就在我回国一个月后,你就在年底把我晋升成了副教授,还在来年把我运作成了科研副院长。那段时间,你也是常脱口而出“你是我天分最高的学生”。

他敲了一下回车键,电脑又亮了,我的照片又出现在了屏幕上。

“你太突出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若以后你把我拍在沙滩上怎么办?我真怕你了,不得不找人抗衡你啊。”他诚恳地说,满脸无奈到让人怜惜。

所以你就发动郭育这个教学副院长来抗衡我。如你所愿,我俩真的形成了对抗,而且外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我的优势是科研上如日中天;郭育的优势是资历深,先提副教授,先提副院长。外人都觉得我俩是互相不服气而斗争,但直到事出之后,我才彻底明白,都是你在中间设计出斗争的由头,接着挑拨起我俩的斗争欲望,最后还在外围制造出我俩斗争的舆论。

“尽管我找郭育抗衡你,也没想到你发展那么快。短短几年,你的专业水平竟然得到了国际同行的关注,你在国内同行眼里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这可是我都做不到的啊!你竟然比我声望还高!我更不能容忍的是你跨过我跟校长拉上了手。你真的想坐我这位置吗?”他的面目狰狞起来。

瞧你那德行,真让我看着恶心。所以你就早早地埋下了陷害我的伏笔?后来咱俩合作的文章里都是你的学生发给我实验数据,这个你没办法陷害我,因为我有邮件来往作为证据。唯有那一次,你坚持文章不带你名字的那次,数据是你给我的,而且你执意要用优盘拷给我而不是发邮箱。你对数据做了手脚吧?你相信吗?校长跟我提升我为院长时我是拒绝的。我没有官瘾,我只是想尽快晋升正教授,没想到你却举报我学术造假!

“我苦心经营几十年了,我能甘心六十就退休吗?这个院长位置永远是我的,你想跟我抢,门儿都没有!”他的面目更加狰狞。

怪不得你几十年天天待在这里,平时装出慈眉善目的样子宣扬自己“我天天在办公室,随时可以找到我”。外人,包括我都认为你是为了事业而顾不上家庭。如今看来,你弃家不管只是为了满足你那不光彩的欲望。你欲壑难填!不过,想想上天还是公平的。郭育虽然科研天分不高,但把自己的家庭经营得很好,儿女乖巧可爱。我呢,没有家庭没有儿女固然可惜,但也赶不上你的可怜。你虽然苦心经营科研,野心很大,但你天分有限,只是做低水平的重复;你靠着院长身份占用了过量的学生资源和科研经费,你劳民伤财,你误人子弟;你虽有家庭,但你老婆是拜金主义,你儿子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有还不如我没有。或许我有一件事比你可怜,就是可怜我有你这样卑鄙龌龊的导师。

他依然面目狰狞,我已再不愿多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离了那如他的心一样黑暗的办公室。

想出来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美好,没想到天已经黑了。时间不算很宽裕了,我赶快去见见赏识我的领导吧。他亲自去参加了我的送别仪式呢。

听说校长常住在学校的高级公寓,但没想到意念毫不犹豫地把我拽出了学校,往东拽着。想想也是,校长夫人是做大公司的,家里肯定有别墅住着。我知道在通州和顺义都有很多别墅,不算近,我得飘会儿呢吧,没想到很快降了下来,下面灯火通明,这不是CBD吗?我很快停到了一间精致的公寓窗外,纱帘中透出了鹅黄的暖光。我溜了进去,暖融融的样子,有两人在共进晚餐。

“你家女强人又在国外谈业务呢?”这熟悉的声音来自背对窗户坐着的女人。

“带着两家人去新西兰度假了。”面对着我坐着的校长说。

“你咋没去?”女人的声音带着嗔怪。

“因为杨明这事……倒成全了咱俩。”校长感恩似地一笑。

女人“切”了一声。我转过去,吓了一跳,这不是马处长吗?人事处处长。我立即明白了,原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我哑然失笑,不哑然也没有声音。

“杨明这事,学校也是有责任的。他的生理问题确实是精神上受的刺激引起的。幸亏他父母没有闹——工会那边办得不错。”校长心存侥幸地叹了口气。

“他也真够脆弱的,这点事儿都经受不住。”马处长的口气略带鄙夷。

“是太执着了。以后碰到这样的人要谨慎。”校长从来都是管理者的思维。

“幸亏我还没找他谈任命的事儿呢。”马处长一副功臣的样子。

“我跟他谈过了,这在他心里面跟你们人事处找他谈过是一样的,谁不知道你们那里是走个程序!”校长说得狂妄,但确实是这个道理。

马处长娇羞地白了校长一眼。

“尽管他无心做这个院长,但我还是想让他干。他的科研水平高,觉悟也高,能把他们学院的整体科研水平带起来。老赵不行。”提到老赵,校长的脸上多了愠色。

“老赵真不是东西,害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殡仪馆安抚。”马处长一面指责老赵,一面关心校长。

“他整这么一出,我还真没办法了。我若下了他的院长职务,他把学术造假公开,不但彻底毁了杨明,还连累学校声誉。投鼠忌器啊!”校长呷了一口红酒。

“以后怎么办?”

“先让他干着吧,但退休后肯定不能返聘了。在他退休前的这一两年里,务必从外面找到杨明那水平的做这个院长。”

“没问题——哎呀,这时候总谈这个干嘛?!”马处长瞬间就由一个干练的职场精英变成了个娇羞的小女生,抛着媚眼儿往校长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羊肉。校长心领神会地笑了。

我失落地出来,见有雪花飘了下来。雪花穿过我,直落向了大地,虽然慢悠悠地,却是义无反顾地。它们是要盖住这个世界吧?是要用洁白无瑕的身体盖着这个世界吧?

我悄悄地进了家门,家里没有开一盏灯。我又悄悄地进了卧室,同样是一片静寂。尽管完全没有光亮,我也知道爸爸妈妈正面对着面、手拉着手躺在床上,共同怀抱的是我的骨灰盒。我抚了抚爸爸的头发,干枯的,又摸了摸妈妈脸颊,潮湿的,然后我迫不及待地钻进盒子里了。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又能心贴着心、暖融融地在一起了,就像我的婴儿时代,我的孩童时代。

爸,妈,不要伤心,把我带回老家棋盘街上吧,这样我们就能长久在一起了;见到爷爷也让他不要伤心,告诉他,我坦荡出走半生,提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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