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府正堂大厅,姬夫人还未从侧间进来,就听着正门着了火一样急急的喊声:“夫人!夫人!”惹得姬夫人一旁的侍女们掩嘴笑个不停。
姬夫人也不制止,随着她们笑,嫁到姬府快三十年,侍女都不知换了多少批,府邸也变得如同再造,却只有这个声音从未变过,虽然听多了会有些烦倦,但这种三十年如一日的心安的感觉在这九州之上又有何物可与之比拟?
连官服都未换下的姬仪相国完全没了在朝堂之上安然泰若的威严之态,反而像个小孩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跨着台阶的时候差点没踏空摔着,逗得家侍们直乐呵。
姬夫人端了杯茶水,不急不慢地稳着步子迈上前去,扶着一头大汗的相国,将茶水递着,相国接过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姬夫人接过杯子递给侍女,见相国弓着腰喘不来气,连连抚着他的背,好让相国呼吸舒畅些。
还没等吸上下口气,相国堆着满脸笑地提起手中的用麻绳套住的一个黑瓷坛,还泛着热气,“今早一位在原野郡戍边的将领回都述职,正巧给家人带了些西域特产,我呀厚着张老脸就问他要了些食材,想着家里的这些估计你可能厌了就按着那人给的方法到御膳房做了些,皇宫的车队今日早些出了宫,怕这凉了你吃不了,我就赶紧跑了回来,来,快尝尝味道怎么样?”说着赶紧把麻绳解开,将黑瓷里的一小碗类似于米粥的东西端了出来,很奇怪的是这一碗粥状物一路上竟然没有洒出一滴来。
“这是我从御膳房顺手拿的白玉汤勺。”相国笑嘻嘻地递过勺子,期盼着听见夫人称赞的话语。
姬夫人第一眼看到这一碗粥状物时,脸色蓦地阴了一半,原本的笑容像冰封一般僵住,一时竟无法变动。
看着夫人发着呆,相国收起笑来,问道:“夫人,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哦,不喜欢那我去倒掉。”失望的感觉由内向外瞬间包裹起这个可怜的须发半白的人。
“老爷说什么呢,我只是回忆着这是我家乡的什么珍贵之物呢,老爷你先放在一边,先去洗浴更衣,我待会就吃。”
“不不不,夫人,那位将军说了,这个凉了就味道就不好了。”之前可怜的老人一瞬间又高兴起来。
姬夫人一脸难色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朝着相国干笑几下,动作极慢地放到嘴边,极不情愿地张开唇,闭着眼将勺中的食物含入口中,匆匆咀嚼了几口就咽了下去,但眼泪却在同时从眼角止不住地往外流——
这可把之前兴奋得不得了的相国大人急慌了,急急端过瓷碗,拿着绢巾小心擦拭着夫人的眼泪,连连问着:“怎么了,夫人,夫人?怎么哭了?”
姬夫人连连摆手:“没什么,感觉这么多年了,老爷有什么事都还能想起我,心中感动才落泪失了仪态。”
“哎呀,都老夫老妻了,这都是应该的呀。”这边相国听到夫人的话心中倒觉得很是高兴。
姬夫人抹着泪水,强露着笑:“那老爷你赶紧换身衣裳去吧,这些忙日子肯定累着了,待会回房好些歇息。”
“那这碗…”
“我待会就吃,味道很好,放心放心,我可不会给老爷留的,快去吧。”
“好嘞,那夫人就好些享用!”说完高高兴兴地进了侧房。
看着相国的身影远了,侍女们围拢过来,如鸟雀般叽喳议论个不停。
“大人在夫人面前简直就是个小孩子了!”
“夫人,这碗米粥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啊,有那么好吃吗?”
“你们自己试试。”姬夫人的眼泪还是没有擦干,就好像控制泪水的大坝垮掉了,不住地流着。
平日就挺放肆的侍女们一个个都凑上来,争抢着勺子想一品美肴。
不出片刻,整个大堂的侍女们都拿着绢巾擦起眼泪来。
“夫人,这是什么啊?好,好酸啊~”一个侍女说着说着话,不停涌着的口水也不小心漏了出来。
“酸根!”酸感消失大半了的姬夫人看着屋内这副滑稽场面,边笑边解释着,“西域食物中的一种调酸配料,这种东西只要一小搓就足够让一缸水酸得下不了口,天知道老爷这一下用了多少!哈哈哈哈!”
啊——!侍女们顿时喊叫起来,停不下来的眼泪都使得眼睛有胀感,牙齿好似全软了,也不能合上嘴,牙齿一碰上就得难受半天,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哭喊成一片,旁边的家侍们笑得前仰后翻,动作都夸张许多,这本冷清寂静的姬府一下热闹起来。
在里屋正换衣的姬仪听到外面的动静,着着里衣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却见到这般情景,立马凑到夫人旁边问道:“夫人,我这才进去一会,怎会得这般状况?”
姬夫人看着一脸不知的老爷,噗嗤笑出声来,却惹得姬仪更加摸不清头脑了。
见到这表情,夫人停住笑,指着那碗粥状物,道:“还不是你送来的那碗‘酸根粥’,酸根是西域人给食物调酸用的,就你用的那个量,估计够一个西域人用一辈子的了。”
“啊!”姬仪一惊,顿时懊恼不已,又突然反应过来似得,“那,夫人你刚才也是——”
“对,差点酸掉了牙,还好从小吃得习惯,没她们这般反应。”夫人笑看着相国,又看看还乱作一团哭天闹地的侍女们,实在是开心得很,却也觉得乐子够了,就唤着家侍们:“你们呀,也别乐了,带着她们去后房弄些盐水漱口,看能否舒缓些?”
本来乐得不行的家侍们,听着夫人的命令马上止住笑,扶着着还在哭闹的侍女们往后房走去,也还是忍不住偷笑着。
等到一干人完全离去,姬夫人才把视线转回,却看见自家相爷还在一旁懊恼着,不停地摇头,嘴里还在嗫嚅着些听不见的。
姬夫人左手挽住相爷的手臂,伸出右手搭在相爷手背上,轻声安慰着:“哎,老爷,不要埋怨自己了,至少都这么多年了,你这心里啊,还挂念着夫妻之情,那就足够了啊!”
相爷抬起头,看着相伴多年的夫人,长长叹了声气,顿了一会,如同忏悔一般缓缓道:“都十三年了吧,夫人?我的苏儿,在南汉待了十三年了啊。”
听到相国说起小女儿的名字,姬夫人的脸色立马出现一丝悲戚。宣帝膝下唯太子岚一子,作为秦汉两国贸易互通的保证,那时才五岁的相国女儿苏儿被封为公主送到南汉当人质。
“自从把苏儿送走,十三年了,我这心里每一天是不挂念她的,每回出访南汉的人回来,我都得留着他们,问问我的苏儿现在怎么样了,在枫城有没有吃得习惯,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变漂亮,有没有人欺负她。但是无论我问再多,我也不敢问她还记不记得我们,我怎么有脸去问啊!当年我把她送出绝天关关口,她就看着我,一直哭,一直哭,我也跟着她哭。”
“可怜的苏儿是被我这没用的爹给卖了啊!夫人,我这些年一直在后悔啊,当初就是辞掉官职也要保下苏儿啊!都怪我自己啊!”说着一行泪溢出了眼眶,在紧皱的脸上,猝然滑下。
姬夫人拈着绢巾替相国擦着眼泪,轻声打着趣:“你看你,不说是一国之相,也都一把年纪了,说起女儿来还苦苦嘤嘤的,连我这做娘的都不如。再说了,那些商人不都说了吗,那南汉的皇太后都挺宠她的,只是不要太溺爱了才好呢!”
姬仪斜眼看着夫人,低着声埋怨着:“人家都说是做娘的最疼孩子,你怎么能这般宽心呢,这战争打起来,谁知道南汉那昏君会不会为难我家苏儿。”
“不过,”姬仪侧过身,面着夫人,抓着她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腕,“还好,还好还有夫人你和歆儿,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呵。”
姬夫人立马想到在歆儿房外的两人,眼中一惊,脸色蓦地僵住。
见到夫人这副模样,姬仪的表情慢慢收起,神情变得严肃难看,盯着夫人的眼睛:“歆儿去哪了?”
“是不是太子又来了?”
夫人微微点头默认着。
“那他们去哪了啊?别又往边塞跑啊!”相国只觉得脑子里全是搅不清的泥浆,心里慌作一团,两只冒汗的手不住地在衣上搓着,几乎又要哭出来的模样。
“太子说是去蜀郡,去灵山。”姬夫人似乎已经释然了。
“灵山!怎么可以去那么远!蜀郡多山,万一歆儿摔着可怎么办啊!那边民风彪悍,万一碰着匪徒怎么办啊!哎哟,我的歆儿啊!”
“唉,都怪我太疏忽了!应该多派些人看着太子的,皇帝不在,我应该能猜到这太子肯定不会安稳呆在宫里的,我应该能猜到的啊!”
“这要是歆儿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看着自家相爷这如热锅蚂蚁的模样,姬夫人觉得实在是有趣极了,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自顾自地着急念叨,暗自乐着。
“不行,得找人去跟着他们!”姬仪想到这立马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
却除了小雀叽喳,没有回应的声音。
“来人啊,快来人啊!都跑哪去了!”
突然从里屋跑出几个人,原来是在客房换衣靴去的易嘉和雅逸两人。
“相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会姬仪也不想问什么了,赶紧把两人往外推,然后塞给易嘉一块令牌,“快去找歆儿,她跟太子去灵山了,出了城拿着这块令牌就能征用任何一辆马车,快去把歆儿找回来,快去快去!”
还云里糊涂的两人已经被姬仪赶出了大堂。
“要不要叫上小郡主?在府里呆久了,也可让她出去看看。”后边姬夫人提议着。
“夫人!我是让他们赶紧回来,还玩呢!你们快走,要是被这小郡主看着了,非得嚷嚷着去不可,到时我怎么跟人赵王交代?”
可这话音没落,门口就传来清脆的女声:“不带上本郡主谁都甭想走!”
姬仪额上顿时又急出一圈汗——怎么在这时候碰上这小麻烦!但此时急上头了的姬仪也管不来那么多了。
“行行行,都去都去,赶紧去,碰上歆儿就说我病了,让她赶紧回来,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我最后一面,快点快点的你们!”
“好耶,好耶!”小郡主手舞足蹈地打开门跑了出去,雅逸和易嘉立马小跑跟了上去。
此时的姬仪心里像是悬起了一块巨石,紧紧牵动着心脏,每一下呼吸都要用上点力气。
他深呼了口气,回转过身,看着厅堂里正开心的夫人,晃了晃头,背过手,细细打量着她,从头到脚,从衣袖口,到头饰。
良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