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借银
此刻，柔福帝姬见顺德帝姬走进房内，故意将膝上的香云纱裙略略提起，露出她的纤纤弓鞋来。
顺德帝姬面如银盘，额前一抹海棠须，朱口细牙，新月眼，不笑也有三分笑模样。她一见赵楷就“呦”了一声：“想不到三哥也在，真是与二十妹感情深厚。我的宫殿距离这悦心殿不远，也没见三哥到我那去坐过一坐。”
赵楷起身笑道：“七妹又给我开玩笑了。三哥早就听闻七妹的宫里豪华讲究，都快成神仙也能住的屋子了。七妹却从未邀我去参观参观。”
顺德帝姬抬起袖子，遮了嘴格格一笑，也不落座，顺势说道：“那敢情好。捡日不如撞日，三哥这就随我去昆玉宫里坐坐。三姐与九妹这两天在我宫里住，我方才还在发愁推牌九‘三缺一’，三哥来凑一足，我们来打个八圈好不好？”
柔福帝姬听了笑道：“原来七姐是来我这里找牌友来了。我说今儿怎么这般稀罕，‘悦心殿’能迎来七姐的大驾光临。”
顺德帝姬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十妹性比伯夷，不会与凡俗同列。推牌九这种事情，怎么能入你的眼呢？”她回头扯着赵楷的衣袖，撒娇道：“三哥随我去嘛！我宫里牌已摆好，连筹码都分得停停妥妥了。”
赵楷不愿去，推脱道：“怪热的天，打什么牌啊……”
顺德帝姬见赵楷拒绝，略略一抖手里的白绢团扇，半讥半讽道：“三哥，艮岳的宫殿里都放置了搁窖冰的瓷缸，不是就这里有，七妹宫里也有。”
赵楷听了便笑：“七妹，对比推牌九，三哥更想欣赏你的才艺。听说你的琵琶近来弹得越来越好了。”
顺德帝姬拂了一把鬓边累丝凤凰衔着的金灯笼坠子，靠着桌子坐了下来，微微笑道：“不过是唬人罢了。我听闻三哥的府邸里养了一班南戏子，个个声若穿云，舞似惊鸿。三哥可谓‘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啊！”
赵楷笑问：“七妹人在深宫，消息倒是蛮灵通。”他顿了一顿道：“如今大哥协助父皇理政，国家上下井井有条。我这个闲人不过就是找点乐子罢了。”
“那是三哥理财有道。”顺德帝姬执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道：“换我就不行。内侍省每个月拨给我的分例，不过二百贯。吃穿用度打发了，还能落得什么呢？我比不得二十妹，深受父皇宠爱，从来不缺钱花。”
柔福帝姬不满道：“七姐这话说的，萱萱真不爱听。这皇子帝姬的月俸都是一样的，大哥身为太子，也不过多了一百贯。何况父皇从未给过我贴己。他纵然有这心，皇后娘娘不允许，他也不能做主。后宫规定，皇家赏赐都是按时按节，赏得就是些彩缎、山珍、古董玩意儿。何时见过现钱来着？”
顺德帝姬笑道：“不管怎样，你总是比我阔气。起码你清心寡欲，肉都不吃了。你的银子花不完，不如借我点用用。”
柔福帝姬一听顺德帝姬此来是为了借钱，冷笑道：“七姐能有多少开销，闹得手头这般紧张？”
顺德帝姬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这几个月把钱全花光了，一点儿积蓄都没有。毕竟我交际多费用大，若想受用些，难免花钱多。委屈委屈自己倒没什么，只是缺了宫人们的打赏，他们不会乐意啊！”
柔福帝姬咕哝道：“你手头既然紧，还爱打牌。现在找人借债，将来拿啥款子还人？”
顺德帝姬黠然一笑道：“大不了也偷个空子溜出宫，把我宫里的家当卖了去。”
赵楷与柔福帝姬这才听出赵缨络的“弦外之音”，双双心里一紧。
赵楷命左右的太监宫女退下，对顺德帝姬微笑道：“七妹需要用钱，三哥那里还有些银子，能给你救救急。但是我们自家兄妹，坐在一起亲亲热热说两句话都要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要含沙射影伤和气，不是太无聊了？”
顺德帝姬交叉着十指，放在自己颔下，乜斜着他道：“七妹对三哥极是敬重。这点你也知道。三哥爱好书法，去年提了一嘴欧阳询摹《定武本兰亭序》，七妹花了半年功夫来全三哥的心愿。可是，宫里不是所有人都如我一般处处为三哥着想。三哥喜爱二十妹，带她出宫玩，只要父皇不知道不怪罪，谁都无可奈何。怪就怪你们在外头玩得太厉害，救了一个什么人熊，抓捕什么人贩子，还要追究开封府尹办事不利的罪过。这般张扬无忌，若是别的皇子帝姬都效仿着出宫去当‘包青天’，父皇母后还不气晕过去……”
顺德帝姬说得头头是道，唬得柔福帝姬变了脸色，赵楷却是神色淡定，他知道赵缨络在夸大其词。他那日安置了徐还之后，就命家奴将刑部尚书唤到自己的郓王府，陈述此事。刑部尚书闻言大惊，二话不说去对开封府尹燕瑛施压，要求他迅速捉拿田老三，否则将查他渎职之罪。此事朝廷上下没几人知晓，赵缨络人在后宫却得知，让赵楷颇为疑惑。他眯了眼睛望向她。
顺德帝姬面色得意，左手拨动着自己右手中指上的祖母绿戒指，慢悠悠道：“三哥放心，此事父皇与母后都不知晓。七妹此来也未带一个侍从，就是为了提醒你们。我提醒完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不会再对别人提及。我知三哥在民间有着四大地下钱庄，每年赚的银子跟海趟似的。还有王中丞这舅家的庄园百亩与洛阳、封丘的当铺无数。三哥能坐在这么粗的大树树荫下乘凉，七妹好生羡慕，也想被三哥照顾照顾，起码缓解了眼前入不敷出的饥荒。”
赵楷“哈”地一声：“七妹需要多少钱，三哥力所能及，绝不含糊。”
顺德帝姬幽幽道：“说多不多，对于三哥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嫌我那昆玉宫四平八稳，不够美观。正准备把廊房四面打通，全部用雕空隔扇隔成小的房间，墙壁全用紫柚木代替，让名手雕镂出‘流云百蝠’或者‘岁寒三友’。也可以‘山水人物’或者翎毛花卉。至于柜子什么的我都不要，只要匠人在木墙上随依玩器之形抠成槽子，让琴剑悬瓶都悬于壁上，却与墙面相平。另外，我觉得宫灯不够亮，准备用南海鲛绡做灯笼，用鲸鱼的油脂做蜡烛。还有地板，我觉得用汉白玉的最好……
柔福帝姬听得忍无可忍，打断顺德帝姬的滔滔不绝，道：“七姐，你的宫殿已经是金窗玉槛、砌皆铜沓，艮岳里最为奢华的住处了，你还心尤不足。你这样改造昆玉宫，起码得五万两银子往里填。”
“不是五万两，是十万两……”顺德帝姬报出的这个数字让柔福帝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赵楷从从容容道：“七妹既然开了口，我若皱一下眉头，也不配被你叫一声‘三哥’。我稍后回府，就命人将银票送到七妹宫里，只是希望七妹拿了这笔钱，切勿声张。否则弟兄姊妹们都来问借钱，三哥恐怕是要喝西北风的。”
“这是自然。”顺德帝姬眉开眼笑，立起身来，笑道：“谈钱也是看人，有几个弟兄姊妹能比得上我跟三哥的情分呢？待我的昆玉宫修茸好，第一时间请三哥来玩。”说罢，她看都不看柔福帝姬一眼，扭着腰肢离去了。
“三哥！”柔福帝姬气得满面通红，抱怨道：“七大脚摆明了是来讹你！你把钱痛痛快快借给她，鬼知道她什么时候还给你！”
赵楷淡淡地说：“不还也罢。十五万两银子换来她的息事宁人，不算太亏。”他顿了一顿，沉吟道：“总胜过她把这件事告诉太子，惹出的麻烦更大……”
赵楷与柔福帝姬议论的同时，太子赵桓按照常规，找宋徽宗汇报政务。他刚进御书房，就被宋徽宗用一本奏折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天良丧尽的蛀虫，欺君罔上，无法无天……这都干的什么事！”
赵桓被骂得没头没脑，捡起奏折一看，原来是大臣李纲呈上来的弹劾御史中丞王黼的折子。赵桓看到章疏上列举了王黼的罪状有公然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利用权势为子女搜罗玉帛；在应奉局以进贡皇帝为名，苛取四方水陆珍异之物据为己有。地方官员进奉给宋徽宗的贡品不到十分之一，其余的全送给了王黼。王黼的生活极其奢华糜烂。宋徽宗曾赐王黼一座东京城西的华宅，王黼在内大量蓄养僮仆声伎。他家附近的一个乞丐，每天在王宅旁边的臭水沟里，能捞取大量从王家出水口处淌来的白米饭。乞丐回去将饭粒清洗晒干，一年时间竟然将白饭聚积成囤……
赵桓看完默然不语，他自任太子监国，对王黼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王黼仗着国舅身份，在民间大肆圈地，早已惹怒了赵桓。然而赵桓深知宋徽宗对王黼的倚重。王黼是蔡京的门生，蔡京不在朝的时期，王黼顺应帝心，辅佐政务，一度行使“代宰相”的权职。宋朝重大政事的决策执行，原本有合理的程序：宰执议定，面奏获旨，再下中书省起草政令，经过门下省审议，凡有不当者，中书舍人与门下省的给事中都有权拒绝通过，然后交给尚书省执行。此番“三省六部”的设置自隋朝开始，就延续至今。但是王黼屡屡越轨违制，御史陈过庭曾经上书把以“御前使唤”为名的冗官全部罢除，京西转运使张汝霖也一度奏请宋徽宗停止进贡京西路花果，以此减轻国民负担。宋徽宗本已同意。王黼却不经奏请，就将这二人抄家贬官，发配到偏远的州郡。官员们弹劾王黼的次数不少，宋徽宗不是不知。今天忽然将李纲的奏折“留中”，是为何意？赵桓试探着问向宋徽宗：“父皇息怒，王黼身为朝廷命官，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不知父皇准备对他如何处置？”
宋徽宗不答，坐下来反问赵桓：“桓儿身为太子，你觉得如何处置为好？”
赵桓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地回答：“如若真相属实，王黼的任一罪行，都属于欺君大罪，纵然九死难赎其一。按照大宋律法，王黼当由父皇降下谕旨，公布他的不赦之罪，将其处以极刑，以肃清明之风……但是……”
“但是什么？”宋徽宗端起一只薄玉白碗，抿了一口里边的酸梅汤，皱了皱眉，命一旁的御前太监挪去。
赵桓抬眼睃了一睃那太监正是宋徽宗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李彦，他缓了一缓，清声道：“但是王黼助父皇收复幽云十六州有功。先帝爷爷生前立过遗诏，谁能收复幽云十六州可赐王爵。父皇也许诺过百官，若能实现先帝心愿，当赐一张免死金牌。王黼曾金国攻辽期间，奏请宋金联合灭辽，趁机收复幽云十六州。父皇允许之后，命他作为宋国使者出使金国，使宋金定下了“海上之盟”，结成为盟友兄弟。如今若要查办王黼，势必有不少官员会为他请命，希望父皇念在他之前立功份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即使父皇心慈，免去王黼的死罪，若要再挑选一个与王黼不相上下的使臣，与金国博弈交往，亦是不易。所以，儿臣奏请父皇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说完，他双手一抖杏黄杭绸双龙穿云的袍子前襟，向宋徽宗跪了下去。
宋徽宗听了，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呵呵”一笑，打破了沉寂：“想不到，桓儿居然会为王黼求情。王黼收复幽云十六州有功……有功……有功……幽云各州归入皇宋版图，着实离不开王黼之力。先前的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给了辽国，害得中原王朝天险尽失。没有了燕云屏障，胡虏南下进犯，大宋难免沦为鱼肉。但是宋金联合攻辽，也让熙宁、元丰以来积存的军资损耗殆尽，左藏库和各地府库更加空虚。百姓为了躲避军役，这些年缴纳免夫钱已达六千二百余万贯，已然民怨备起。王黼还趁机横征暴敛，敲诈民财，以致激起流民叛变。加上他卖官鬻爵，扰乱纲纪，如果朕再隐忍容他，何以儆戒百官？何以死后面对史书把朕形容成用人不利的昏君！这些你想过没有！”
赵桓双手撑地，额前汗珠滴滴落在金砖砖面上。他对宋徽宗分析的一切心知肚明，唯一不清楚的就是宋徽宗下一步要发什么牌。他虽是嫡出的太子，大宋江山的继承人，但是一贯在父皇身前不得宠。原因一是自己的母亲显恭皇后死得早，只留下了他和荣德帝姬赵金奴姐弟俩。朝中除了太子詹事耿南仲与自己的岳父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着实无甚支持的力量。王黼则是党羽众多，他若做了出头椽子，不能将王黼一扳即倒，日后难免留下不少后患。二是宋徽宗宠幸的王贵妃是王黼的亲妹妹，膝下有着郓王赵楷、莘王赵植、陈王赵机、茂德帝姬赵福金、惠淑帝姬赵澈玉、康淑帝姬赵绣羽、冲懿帝姬赵莺语等众多子女。惠淑帝姬、康淑帝姬、冲懿帝姬早年夭折，但是赵楷与赵福金极受父皇宠爱。
常言道“母以子贵”，其实子也以母贵。王贵妃虽在妃位，胜在出身名门、容貌美艳，肚子又争气，深得宋徽宗的欢心，在后宫风头一时无二。郑皇后对她都要忌惮三分。如果不是仗着自己的妹子恃宠而骄，借他王黼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嚣张狂妄到这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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