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回忆·父亲(三)
文图/城北听雪
(三)
父亲书法精湛,为人正派,在别人眼里是个出色的文书。在村里几十年,红白喜事总被村邻请去帮忙上礼薄。
不止一次听大哥说,有一年,父亲上礼薄,东家请吃饭,哥哥拿起一个糯米做的糕点,咬下去,发觉馊了,碍着主人在场硬咽了一口,第二口再也吞不下去,就吐了出来。可父亲却若无其事地吃完了糕点。事后,哥问:“爸,这么难吃,你怎么也吃下去?”父亲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大哥明白父亲的意思,如果主人知道食品变质了,会很难堪。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不动声色地把它吃完了。
父母一辈子没建房子,但养育了我们三兄妹,供我们上学。尤其在我和大哥身上付出最多。那个年代,二个念大学,一个念中专,为了供我们这三兄妹读书,父母连老房子的木梁去抽去卖了。
大哥高中复读一年,后来考上江西农大,毕业后逐步成了镇、县的领导。我高中毕业就离开家乡去读江西师大。我们三兄妹也因此成为了父母眼中的骄傲,用他们的话来说,子女有出息,再苦也值了。
我的大学四年,父亲每月寄钱给我。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汇款单上他那苍劲而略带瘦削但又飘逸的笔迹。
父亲敢为人先,脚踏实地。七十年代未,分田到户,家家种田,我们家还种果树,自留地种果树,开荒种果树,种竹子,种茶叶,还养蜜蜂。父亲告诉我,那时好多人笑我们家:大家的肥料都往田里施,你家怎么总往山上挑?不怕没米吃吗?父亲笑笑说:没关系,李子将来不结果,砍下来可以当柴烧。
改革开放前的七十年代,农村一贫如洗,我家也不例外。但父亲爱添置东西,我觉得那也是骨气。父亲极不喜欢我们随意借别人的东西,他说那样惹人嫌。如果他知道我们借别人东西,脸色必然不悦,严肃敦促我们快点还给人家。
当时在农村还很少人有收音机、缝纫机,我家就先有。到了中午、晚上,邻居挤了一屋,都来听收音机。我那时还小,印象不深,倒是大哥提起,语气颇自豪。
父亲艰苦朴素,但也喜欢买一些他自己喜欢的物件,比如梅花手表、尼龙袜、咔叽质地的中山装,那时,这些玩意儿在偏僻的客家山村都是稀罕物。父亲也算是赶着他们那代人的潮流走过来的。无论地里干活,还是上街赶集,他的衣服总比别人干净整洁。
父亲做了多年的生产队出纳统计。我清楚地记得,永胜哥、满叔、昌近哥他们在我家打算盘结帐的情景。我还记得,父亲在生产队的场地给集体的稻谷盖印章,做记号和晒稻谷的情景。
父亲处事公道,颇得村民尊敬,就连村里的恶霸对父亲也是客客气气的。有一次,那人来我家串门,父亲泡茶给他喝,跟他聊天,言谈诚恳,一如老朋友。我疑惑不解,人走后问父亲:“这样的人来我们家,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客气?”父亲说:“他是小人,我们是君子,不跟他一般见识,当平常人相待就好了。”父亲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虽然在村里频频做坏事,但从没为难过我们家。
父亲无论多热,多渴,回到家,总是先去天井压一壶井水,用电炉烧开,泡茶喝。从不喝生水。无论多饿,父亲总是不慌不忙先洗手,慢悠悠地喝完茶水才坐下来吃饭。他永远坐在他的上横位置吃饭,从没离开座位到别处吃饭。永远坐有坐样,站有站样。
母亲说,做夫妻五十年,从没听过我父亲说过“渴死了”、“饿死了”、“累死了”之类的话,他的顽强与坚韧可见一斑。与个人的心性、智慧、修养分不开。
父亲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可他第一次进医院,遭遇的是夺去他生命的高血压脑溢血。
这一次,父亲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还是保持一贯的淡定,至少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和恐惧。躺在县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鼻子里是氧气管,手背上是输液管,旁边是监护仪器。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天塌下来了。
在医院的几个日日夜夜,我们兄妹三人从没听见他痛苦的呻吟声。
也许是父亲亲眼看见我们几兄妹齐心协力,悉心照料,甚感安慰,父亲躺在病床上,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如一泓静静的湖水。对于一辈子闲不住又极其自重的父亲来说,这么一连躺一个星期,还被人伺候着,已经是煎熬了。
妹妹看见父亲眼角有泪花在闪,问:“爸,你怎么啦?”父亲回答:“在想喏,想点事情喏。”父亲住院好几天了,母亲一直没有被允许来探望父亲,哥哥千叮咛万嘱咐,要母亲安心在家带好那几个年幼的孙子孙女,不要来医院探望。可我知道,父亲在这个时候迟迟不见母亲来探望,一定倍感煎熬。他不止一次问我:“你妈怎么没来看我?”那眼睛里的渴望、不解、悲凉令我心痛。
父亲临走前告诉我:两年前去竹园坑铲草,由于连续下了几天大雨,土松了。父亲踩在地的边上,脚下的土突然整片崩塌,他整个身躯摔到下面一坎的地里。
父亲望了望病房的天花板,继续说:“那坎比这层楼还高些。好在下了雨,泥土松软,不然,后果难以想象。”
我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一任泪水奔涌。这一刻我这才想起两年前,母亲在我打电话给家里时说,父亲跌倒了,不过不要紧。不孝的我竟轻易信了我妈,竟没细问,也没请假回去看他,只是寄回了两包捣好的田七粉,让他和酒内服。怕我们担心,母亲竟然隐瞒了这么严重的事!这时,我心里一面责怪自己不孝,一面责怪母亲不知轻重,这么大的事,对子女居然不说实情!我问父亲,从那以后,有什么不舒服。父亲说,有时会头痛。这是后遗症啊!
怪不得,以前我们买烟给父亲抽,他都不会拒绝,后来听说他不抽烟了,说是抽了头昏,我竟没在意,也没让父亲去检查。父亲患了高血压,我居然不知道,没为他做点什么,真不孝啊!要是能有所警觉,早点发现,让父亲坚持吃药,以他这么好的身体底子,应该可以再健康地活好多年呢。
父亲一生辛劳,直到脑溢血发作前还在干农活,操劳了一辈子,从未对我们五兄妹主动提过物质上的要求。父亲本来有血压高,劳累过度导致血压升高,突发脑溢血。发病后,父亲浑身乏力,是被大哥和妹夫背上车的。恰逢那段时间老家到县城的公路正在整修,路被挖得坑坑洼洼,因为颠簸厉害导致脑溢血加重,到了县医院直接进了急救室。
父亲在我赶回来陪伴的整个过程中,头脑是比较清醒的,我以为住院后可以康复。父亲的求生意识很强烈,我们常常看见躺在床上的他小幅度地活动手脚,他多么渴望出院后慢慢康复,生活可以自理。
2016年深秋的那个下午,父亲由重症监护室忽然被转到位置比较偏僻的普通病房。医生说,如果还有没来看望的亲人,就赶紧通知他来看。我们吓得赶紧通知母亲来医院。当天下午,母亲撇开年幼的孙子孙女来看父亲。一见父亲,母亲就扑在父亲身上,紧握父亲的手,失声喊起来:“老货,老货啊!辛苦啦!”
父亲看到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的老伴终于来看他了,顿时泪如雨注,可父亲已经极度衰弱,不能多说什么了。晚了!我们让母亲来得太晚了!父亲,我可怜的父亲,我对不住你!我的心顿时被切割成无数碎片,和我眼前的天地一同破碎,一同变得模糊,扭曲……
母亲要起身回家了,父亲用尽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轻声叮嘱:“回家,记得买包子……给几个……小……孩……吃。”不料,这句话竟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就在那个深夜,我在姑姑家借宿,忽然接到电话,说父亲大限已到!我像被子弹击中的猎物,踉踉跄跄,急奔医院。在父亲生命的最后那一刻,我却没有陪伴身边!此后,关于父亲,我记忆里的点点滴滴,都不堪回首,不忍触碰。他的去世,是我这辈子不能触碰的痛。
父亲去世三年多来,我感到他一直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从未走远。无数个不平静的夜晚,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依然活跃在我的生命里。
(全文完)
城北听雪摄于家乡注:城北听雪写于2019年5月至10月,本文及本文所配图片,均为本人所摄,未经同意,谢绝转载挪用,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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