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真是爬满跳蚤的华袍,大部分人应该还是会忍着瘙痒披上它的吧。只要它面儿上还是好的,我们彼此理解了袍下的苦难,就勉强还能撑住一脸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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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我第二次来厦门,但我只能骗安楠,说我没来过。否则她很快会顺藤摸瓜问我,怎么来的,自己还是和谁,都去了哪……男的女的,什么关系。
最后总会绕到,男的女的,什么关系,这两个问题上。
而这两个问题几乎快成了我头上的紧箍咒,除了乏味无聊,还让我很头疼。
其实最早我认识安楠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女孩。至少我觉得她不应该是。
安楠长得不算惊艳,但是绝对算普通人里漂亮的那种。她家庭背景非常清白,小康水平,自己又是高学历,文科硕士。初次接触,我们在一家西餐厅约见,以相亲的形式。
我记得她穿了一件白衬衫,是雪纺料子的,半透明的白雪背后若隐若现文胸的轮廓。但整体上,她又是那么严谨,除了白衬衫,搭配的是黑色的西装和西裤,非常职场理性。
她坐下后也抱歉地解释说,自己刚下班,怕迟到就没换工装。
那个时候,我刚结束一段恋情,报复性的想要快速投入一段新感情。所以我娴熟地对她温柔一笑,说她穿工装也很漂亮。
安楠跟我的前女友真的很不一样,或者说,是和我过去所有前女友都不一样。
我的青春是在喧闹的嬉笑怒骂中度过的,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都是轰轰烈烈的。以前年轻,折腾得起,还乐在其中。后来工作了,压力越来越大,前女友的无理取闹和不懂事更是加倍摧残着我的承受力。
我再也不想谈这么操心的恋爱了,而安楠的温顺,知书达礼,正合我现在找女友的标准。
那天相亲结束以后,我就暗下决心。只要这姑娘表现出一点对我的喜欢,我就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这样的想法会激发我男性的征服欲和斗志,我享受活在斗志里。
2.
下了飞机,我立刻打开打车软件,输入我们预订的民宿位置,预计一百多块钱。
我问安楠,这么贵,你确定不坐大巴?
安楠皱起眉头,声音有些尖锐,说,又没花你的钱,这么晚了还坐大巴,不嫌折腾啊?
我没说话,耸耸肩表示妥协。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这个民宿我五年前住过,其实坐大巴非常方便,而且便宜。
接我们的车来了,我负责把所有行李运上车,然后和司机确认民宿位置。
安楠一上车就在后座闭眼睡觉,杜绝了一切闲聊,哪怕客气的寒暄。
从她身上,我明白了书里说的那句话。
脾气好的人一旦生气,才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爆发。
她的冷暴力透着决绝和杀伐果敢,在她心里,仿佛有一座断头台,她随时把我拉去那里等候判决。
司机透过倒车镜看了看安楠,一脸羡慕的说,小长假来了,你们这些情侣又出来虐我们单身狗了。
第一秒,我有点自豪,笑得随意。
后一秒,却忽然心酸起来。
司机没有察觉我表情的异样,沉浸在介绍厦门的旅游胜地中。就像谈恋爱的人以伴侣为骄傲,厦门的司机,单身,就只能以旅游业为骄傲了。
最后到了民宿门口,司机很仗义地帮我搬了一个行李,提醒我们说,出行要注意安全,连厦门这么安全的地方都有过一次小地震。
安楠有点惊讶,厦门也地震啊?
司机立刻安慰她说,没事没事,不明显,小地震,几百年不遇一次的。
听到这话,安楠调皮地说,师傅你这是故意的吧,想拉一趟往返,把我们直接吓回机场去?
说完,安楠和司机都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这是安楠独有的魅力,接触到她的人都会被她的平易近人,还有恰到好处的小幽默吸引。只是作为她的男朋友,这半年以来,她没有为活跃我们之间的气氛作出半点努力。
她越来越喜欢缄默不语,有时候静悄悄在某处,不近不远的距离,就那样看着我。
就好像我是一个傻逼。
3.
大概是从今年年初开始,我和安楠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
那是一个温暖的四月,我和安楠一直压抑着的情绪被瞬间引爆。争吵后的家,不足十平米的活动空间里,我们面面对峙,无形的硝烟比这城市的雾霾还要窒息。
在此之前,我一直扮演着爱情中的诉求者,试探她的脾气。我承认我很傻逼,有点迷失了自己,在她宽容的眼皮地下胡作非为。我以为那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情绪,吃醋了就吵闹,不爽了就挤兑。就像我的前女友折磨我一样,我竟然发现了这其中的乐趣。
安楠大概是真的很爱我,否则她就太能演戏了。她看着我胡作非为,但是最后都选择了包容,一次次承担下我蹬鼻子上脸的要求。所以她会不会真的只是在演戏呢?
我很快把这个危险的想法按了下去。
新年过去了,安楠逐渐开朗活泼了,在成熟大方的外表下,也喜欢恶作剧捉弄我。我对她的小把戏都是半搭不理的状态,礼貌配合且继续玩手里的手机。这种兼顾的状态很好,很高效,既不耽误我自己的游戏时间,又身体力行上陪伴了安楠,但是经常被安楠挑刺。
就是那段时间,安楠总缠着我,让我说自己的过去。
我纳闷她头一年都没有这么爱问东问西,今年怎么突然来劲儿了?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我慌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找到了说辞。我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这样显得我很神秘,还有点忧郁迷人。
但后来就忧郁不起来了,因为她发现了我秒回微信背后的大秘密。
在一次我完全放松戒备的游戏时间里,微信静音和我打开分屏的娴熟手法引起了安楠的怀疑。后来她用电脑登录了我的微信,发现我把一个她删掉的女孩又悄悄加了回来。
这年头,再傻也知道要删聊天记录。但是安楠比我想象的还可怕,她直接搜出了我的朋友圈消息列表,终于还是发现了我和那个女孩经常在朋友圈互相留言。
我承认我察觉到了一点恋爱的感觉,那个女孩很喜欢对我撒娇似的说话,但对于男人来说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证明我是个有魅力的人。我需要这样一个崇拜者存在,让我在安楠那里碰了钉子以后,有个人可以帮我重拾男人的尊严和信心。
但是安楠的做法,简直是把我的尊严摔在地上,再用鞋底无尽摩擦。
我以和哥们儿聚餐为由,想躲过她的审问。她就追到我们聚会的饭桌上,当众让我下不来台。其实她没对我的朋友说什么,可光是她的空降出现就足以败坏掉我全部的兴致和耐心了。
那天回家以后,我们终于吵起来。不是我单方面的闹她,是一来一回的吵。
我说她快把我逼疯了,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是个智障傻子,我需要空间和自由。
她则哭着问我,那个女的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亲过吗?约过吗?上过床吗?
那天她真把我气炸了。
4.
坐船去鼓浪屿,很多回忆袭上心头。那是我心里最后一亩私密,这些日子,犹如惊弓之鸟的安楠几乎挖出了我全部的过去,但她依然没有找到我最后的秘密。
我似乎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和安楠周旋,非常辛苦,要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枕边人。就像这次她提议来厦门,我也下意识地背后一寒。
我说,厦门没什么意思。
她说,我请完假了。
我说,鼓浪屿可去可不去。
她说,票我买完了。
你怎么这么霸道?
因为我爱你,我输不起。安楠抱着我说,你要让我安心,就听我的。
我理解了她的害怕,毕竟四月份争吵了以后,我对安楠更多还是有愧的。作为一个有伴侣的男人,任何暧昧都是包着棉花糖的定时炸弹,我明明知道它早晚会让我付出代价,偏偏侥幸又嗜糖如命。就算安楠因此要离开我,我觉得也多半是我活该。
盛夏过去了,安楠的裙子越来越短。我们好像角色互换了一样,我忙得无心聚会,她的聚会却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我无法阻止她向我学坏下去,因为我早在四月就已经失去了对她指责的资格。
大概我们都压抑到了极点,才有了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旅行。
登岛,她把地图塞进我手里,她说,我们分开走吧。
不等我表示拒绝,她已经转过身去,迈开了第一步。
我顿时懵了,条件反射似的一个箭步上去,把她向前走的身体死死箍进怀里。
不能分开!
我大声嚎出来,还很丢人的破了音。她不走了,走不动。我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被她的碎发刺扎着发烫的眼皮。
她淡淡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想来厦门吗?
我害怕从她口中听到“厦门”这两个字。我心虚了,好像坚持的意志也忽然空出一块。我紧抓着不放的手,不由自主松弛下来。
安楠发现了那个最后的秘密,一个在我大一的时候,和我谈第一场恋爱,第一次宿醉滚床单的女孩。是她奠定了我整个青春都要轰轰烈烈的基调,从她以后,我每个女友都美艳又泼辣。她把我甩了,我气的差点为她撞墙自杀,她感动得稀里哗啦,又和我扯了半年,以后还是把我踹了。之后我陆续谈了很多女孩,没她漂亮,没她泼辣,没她身材好,没她会撒娇……几乎都是因为我对她们的爱搭不理导致的分手。
但我对这种分手,毫无感觉。我只是在试图弥补一个缺憾,找到一个正正好好的女友。接受安楠,是我对这个世界和自己妥协的第一步。
5.
这么多年,我问你你的过去,你绝口不提。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一个结,你不想让我给你解开,你对那段过去很珍惜,珍惜过了我。
面朝惊涛骇浪和千帆过尽,安楠的自白非常平静。
她让我选择,要不然就在这把过去全部了结,要不然就了结了我们之间的这段半透明的感情。
我说,半透明难道不好吗?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她摇摇头说,那是你的世界,不是我的。
我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为情自杀?真不像你这么一个对爱吝啬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揭人伤疤好像是她的爱好,我愤然想着,又不想继续和她纠缠下去。
海风凛冽,像在扇人巴掌。
我给不了她答案,我做不了这个决定。我不理解她这种行为的目的是什么。保留秘密,和爱安楠这两件事并不冲突,难道人谈恋爱心里连条缝儿都不让有吗?没有缝儿,心里的人还能活吗?
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啊!不就个前女友嘛?!能不能玩了,不玩拉倒,回家!
我放弃了这道题,孩子气似的把卷子撕个粉碎,然后愤怒离场。
我真的走了,坐船回民宿,冲动下提着行李去了机场。
我好像特别容易激动。一激动给安楠买了个钻戒,一激动说以后有钱了要带她逛遍东京,一激动把她推到墙上,一激动把责任全丢给她,口口声声管她要自由。
机场的航班广播一条接着一条响着,我努力装作自己还在民宿的房间里,而安楠躺在我的身边,我可以在她附近安心地玩游戏,不用管明天去哪,未来在哪里。可是无论游戏画面多么迷幻绚丽,我总会想起自己刚才一激动说出,要丢下安楠自己回家的蠢脸。
其实安楠说我的话都没错,只是太一针见血了,冷酷到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我。
过去我一直在别的女孩身上,找补初恋留下的遗憾。我潜意识里认为,初恋女友是完美的,就差一点善解人意。于是我找了好几个,想补上这个遗憾,没有成功。
我以为遇见安楠,是我放弃了找补初恋遗憾的现象。安楠足够善解人意,甚至本身已经是完美,但我忍不住还是在找补,对她有所保留,没有全面付出。
可能安楠不完美的地方,就是她不是我初恋女友吧。
我总说安楠束缚了我,她的逼问让我窒息。但其实恋爱者本质就是自愿地作茧自缚,不再光顾花花草草,甚至避讳和其他异性过于亲密。安楠看得出,我并没有克制约束自己,我继续在这个花花世界里摸索着,想找到一个更完美的平衡点。
安楠并不是我心中的完美。要承认这句话,尤其是当着安楠的面,真的太难了。
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安楠没有找我,没有一点信息,哪怕空晃我一个电话。
安楠不要我了。
这个念头萌生出来以后,我一直绷着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溃了。因为我发现,我脑海里的千思万绪都在佐证,安楠就算真的不要我了也是我活该。我不愿意面对问题的原因就是,我特别容易激动,还特别容易悲观。
现在我要去哪里?我想回民宿找安楠,我也想赶紧坐飞机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6.
凌晨一点,我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了鸡窝状。
然后安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盯着我的鸡窝头,皱着眉头。今年她经常皱眉头,不像去年,我把她闹哭了她一看见我还是会破涕为笑。
如果生活真是爬满跳蚤的华袍,大部分人应该还是会忍着瘙痒披上它的吧。只要它面儿上还是好的,我们彼此理解了袍下的苦难,就勉强还能撑住一脸的体面。
安楠比我成熟,也更比我懂得两个人相处的道理。
她告诉我,她把那份经常强制应酬的工作辞了,所以才有了这次旅行的长假。
我也告诉了她,我的初恋是在厦门遇见的,是我同学的表妹,我们几个同班同学那天喝大了,我把表妹睡了,之后断断续续谈了两年。这件事,我本来觉得自己挺牛逼的。
安楠笑笑说,是挺牛逼的。
我继续说,其实那次我们赶上地震了。初恋早上就说,她做梦梦见厦门地震了,整个鼓浪屿都在下沉。我当时还觉得,这梦挺有诗意的,有种亡命鸳鸯的感觉。
安楠又是一笑,看看腕表,说。
走吧,买票回家。
我长舒一口气,从长椅上站起来。我说,嗯,是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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