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号病房显得空旷宁静,只有最后一张病床上蜷曲着一位睡眼朦胧的白发老人,默默咀嚼着寂寞,看样子该不是尤老师,尤老师不该有这么老。我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正要转身离开时,老人忽然喊出的名字,我一惊,回望凝视,她正是我要来看望的尤老师!唉,尤老师真的老得让我感到陌生和心痛啊。
她见我来看望她,激动得非要坚持坐起来同我说话。一番叙谈之后,我要走了,又非要拉着我的手,坚持下床来送我。
尤老师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当时,文革尚未结束,“读书无用论”流行甚广。每当她这个“臭老九”发现班里哪个学生中了“读书无用论”之流毒,便心急如焚苦口婆心地开导,甚至忍痛打下“杀威棒”以示警戒,大有“嫉恶如仇”之势。在我们的记忆里,她是不折不扣有超大气场的“铁腕人物”,她身上的那种超大气场,能够瞬间粉碎懵懂无知者各种野蛮的冲动,我们那班中的孙猴子们能学得点东西,能有些出息,就完全得靠她这个“铁腕人物”。当我也成为一名老师时,就更加体会到她当时的不容易。
故乡老友打电话说尤老师病了正在住院,其时是星期三的早读课上,我便匆匆忙忙向学校请了短假,开着汽车直奔医院去看望她。要不是高三学生高考在即时间紧迫,我会多花点时间和儿时的老师好好聊聊的。当时,我和尤老师聊着彼此的近况,她忽然话题一转,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打过你一棍子吗?”我的心猛地一惊,头皮一紧,仿佛要挤出汗来。然而,我故意摇摇头,装作茫然无所知的样子。尤老师又说:“我当时误以为,连你,也不想好好读书了!”我的头像拨浪鼓似的继续摇着,将茫然无知之状完美地装下去,为她也为我,便应道:“只记得我上大学时你送给我一个笔记本。”
其实,那 “一棍子”早就混入我的血肉织入我的骨髓,我怎么能忘怀呢?
记得那天,也是星期三。这天的第一节语文课上,我腰间忽然一麻一痛。猛捣我的老伢龇牙咧嘴神秘兮兮,趁尤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捉住我一臂,诡异凑到我耳边:“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惊天大秘密!”
我掐痛他的手,推开他,侧过头,黑下脸,很夸张地斜眼皱眉,堆个严厉警告的怪相。我是班干部,也是“榜样同学”,得努力确保自己形象和威信,得时时小心在意自己的一切行为,尤老师安排我和他坐,就是为了监督他,让我做班级纪律的“守护神”,我得岳飞般尽忠尽职。
不死心的老伢又在我腋窝处上刺激一下,挑动了我最敏感的神经,害我奇痒难忍。我咬牙死挺,而他神情极其神秘怪异,又鬼祟递给我一张纸条。
好奇心终使我没能忍住,就快速看了一下:“特大新闻,惊天大秘密,我们王山小学的打钟用的铜铃铛,是废铁张偷走的!”看后,我一惊,赶忙把纸条塞进口袋,用手指捏碎灭证。
终于等到尤老师转身到黑板上写字,我就紧张地压低声音:“这可不能瞎说自己的同学,废铁张为人不错,还有,他和校长是亲戚,这可能吗?造谣是犯罪行为!”
老伢掐住我的手臂对天而誓,我一边拨开他的手一边唬他。正交头接耳忘乎所以之时,忽然发现教室里一静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尤老师拿着教鞭,从讲台大步朝我走来,带来的,还有全班惊讶的目光!
我顿时傻了,而后悔和羞愧如同两把尖刀刺痛着我。众目睽睽下,直觉有一股隐形的力量将我从板凳上缓缓扯起。尤老师站到了我的面前,而她强大的目光挟着特别的气势压弯了我的腰,我的头如同霜打的烂菜叶垂了下来。
然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尤老师的教鞭——比我手指细的一段竹枝,它的一端瞬间升高,伴着呼呼声又落下来,落在了我的头上!我竟挨打了!就发生得这么突然。我竟挨打了!这是个事实,这已成为不可改变的铁的事实。
同学们的潮水般的目光将我淹没,令人无比窒息。真希望所有人关上目光的闸门,我真企盼自己是土行孙,可以瞬间遁入地下!
我知道,此时,我黝黑的脸上一定添上了红与黄,极其难看令人讨厌。尤老师的这一棒打得疼痛与否,我没什么感觉,羞愧之感成为全部。
这可是我上学来的头一次挨老师打!尤老师的教鞭挥过来时一向挺吓人的,尽管挨过的同学一致认为,落下后却并不很疼,不像代课的体育老师打人极疼。但这已不是疼和不疼的事情了。
接下来尤老师对我说了什么,我怎么又坐下去了,一点也弄不清楚,羞愧堵了我的耳,蒙了我的眼,轰了我脑。
课堂在小小的中断后,尤老师似乎言归正传滔滔不绝,从高高低低的声音上,仿佛仍然带有几分陶醉在讲课。
唉,鬼使神差地搭理那个老伢真糊涂!受惩罚活该!
我还是榜样吗?有挨打的榜样吗?那个选票只比我少三票的劳动委员,本来就不太服我,这回会更不服我了。还有那个漂亮的常州佬女生梅子,她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她的课间评论极具煽动性,是班里一帮女生的绝对核心,我相信,那个出狠手打人的体育代课老师,就是在她的煽动下成为全班的公敌,最终混不下去才走人的。我很担心她课间趁机跳出来,把我贬得分文不值。各种忧虑,像可怕的蟒蛇死死缠住了我,挤得我浑身骨头咯咯作响。
在我们小学,有各种问题的同学,尤其是有“读书无用论”倾向的,按照惯例,下课通常会被请到办公室。而尤老师常使出唐僧治理孙悟空的紧箍神功,学生常被这软磨硬泡之超级缠功“廓清了小小的寰宇”,彻底服帖后才能回来。问题愈大,其紧箍神功的威力也大,被净化被廓清的时间也愈长。但尤老师有一点做得好,就是只利用课间时间处理。因此,有些像老伢之类常严重犯纪的“老油子”,只要一下课,就被弄去品尝“一浪高过一浪”的神功滋味。一时间,这种同学又仿佛暂时成了办公室的一员;他们往来穿梭,由此而生出的“趣味”“笑料”,便成为大家单调生活中“一道美丽风景”。
于是我很害怕下课,真希望一节接一节地上课,没有下课!如果下课后我也被“隆重”请进办公室,也成为大家共同的笑料,那该如何是好啊!
另外,假如我进了办公室,能实事求是地讲出违纪的原委吗?当然不能。那个的死老伢可恨是可恨,但到底是在关键时刻“共穿一条裤子”甚至两肋插刀的秦琼式的好友,假如那个所谓的“惊天秘密”,完全是他一人杜撰炮制,他肯定得背上“造谣惑众,栽赃陷害同学”的“滔天罪行”,我得保护他!
就在我的一通胡思乱想中,挂在办公室前一段锈黑的三角铁上发出了令人讨厌的生硬又冰冷的下课铃,宣布了第一节课的结束,我在惶恐中,感到尤老师的目光已经开始像绳索一样向我抛来,套上我的脖子,要将我连滚带爬地牵进办公室。
然而,没想到的是,平时功课样样精通的梅子,却带着几个同学围追堵截式地一哄而上问起了问题,他们团团围住老师,其包围之紧可用“水泄不通”来形容。讲台旁,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无比饥渴,无限热情。
原本晕头转向呆头呆脑傻坐在位置上等待“审判”的我,见势赶紧拍一下老伢,示意他快点出去统一口径。
我老鼠般无声溜出教室,老伢紧紧尾随。
在厕所边,我对他说:“尤老师要是把我弄到办公室,我就说,当时笔记本没找到,以为是你拿错了就问了你一下。问到你,就这些,不许瞎说别的!”
我想,要是老伢扯出什么“铃铛”之话,一步一步被追下去,尤老师最后来个朱洪武火烧庆功楼——一锅端,我们被当做一个造谣团伙被请进办公室,那样就热闹了,我也会被许多人怨恨的。
那个所谓的“惊天大秘密”是不是真的,其实老伢也是见风就是雨见影就是神,他根本没有底,我那么一说,似有愧疚的老伢在我前面低眉顺眼,点头如捣蒜。
梅子等人这次真的一反常态了,她们的脑袋里的问题仿佛魔术师帽子的彩绸,永远扯拽不完,大家逮着尤老师问得热闹非凡,以至于我倒有点担心尤老师。尤老师会不会被梅子刁钻的问题问倒了,以致只能站在一大帮人中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像瘸了腿的戏子——下不了台啊?
可爱而又姗姗来迟的预备铃终于从相貌古怪的旧三角铁上传过来。数学老师夹着教鞭在教室门边,而大胆老练的梅子好像并不理会这点,竟然和尤老师就某问题争论起来,仿佛不是老师与学生,而是有分歧的大学问家在像模像样搞争论,挺离谱。
数学课内容总是少,我觉得很容易。数学老师的为人不错,他最可爱之处在于很愿意借书浇灌我干涸的心田,所以每逢有其他老师来数学老师课堂“取经”,我都要拉些死党帮数学老师搞出特别火热的气氛,让数学老师脸上布满快意与幸福。
一晃,第二节下课铃响起,急促生硬的铃声扯动着我根根畏惧而紧张的神经。因为上午第二节之后本是课间操,前几天闹雨雪,课间操一直停下来了,此时,我最担心尤老师把我带进办公室了。我受梅子的启发,捧着书箭步追上夹着教鞭正要转身离开的数学老师,一本正经地向他提出了一个苦思冥想才得来的问题。
而数学老师思维太过于敏捷迅速,有点惹人恨,这不,他三下五去二破了我的“八卦阵”,第一个问题很快被解答完并进入了总结强调阶段。
我得赶紧再想出下一个问题,把这出“空城计”演下去呀!哎,对于一个真没有什么问题的人,却偏要问出问题,好似肚里没崽偏要下崽一样令人头疼。我搜肠刮肚,什么是我要提该提可提的下个问题呢?虽然紧迫,但在关键时刻,我灵感忽现,便想出了第二个拴住老师双腿的问题。
数学老师捋起袖子,挥着教鞭,对我比划着顺利开答了。
正在此时,见尤老师在我和数学老师的身后转悠,她的目光穿过凝固的空气跌落在我的头顶,我的头皮麻麻的,似乎有些生疼,心也跳得咚咚响,而脖子上凉风直钻进来。当然,我笃定,尤老师暂不会打断我“极其旺盛的求知欲”的。
数学老师兴致勃勃耐心诚恳,我作专注状一直不停地摆样点头。大课间的时间太长了,我怀着丑恶甚至邪恶的小心事,暗暗给自己下达了死命令:数学老师解得快,拴腿的问题就得生得快,必须拖到第三节上美术的老师进教室,才将数学老师放行!
数学老师手舞足蹈开讲时,我却用眼睛的余光向外瞟了一下,咦,尤老师出教室了!我顿时放松了许多,身上渐生松了五花大绑后的轻快。
数学老师讲得有些忘情,吸引了愈来愈多的凑热闹的同学。当我再次用眼睛的余光外瞟时,呀!尤老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出现在我们的身后了——她并没有真正离开!很明显,她守在那里等我们快快结束啊!我很紧张,我知道,我处在包围之中,探照灯已死死锁定了我这个目标了,我就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内。此时,我的脑门真真切切在生汗。
第二个问题被数学老师漂亮搞定,令人焦虑的是,我的第三个问题还没想出来!
还好,情急之中,其他同学又生了相关的问题,为我思考提出第三个问题赢得了宝贵时间。我现在敢和你打赌,我那个时段大脑运行的速度一定赛过数学家!
我战略性的第三个问题一抛出,觉得数学老师这回得从深谷慢慢寻途攀向山巅,得费好多周折来理思路,得花好多口舌来讲清楚了。
数学老师在凝眉沉思,他的教鞭在空中默划,嘴唇在无声地翕动。我却在暗地里得着意。
热心的同学端来板凳,老师坐下了。围过来的同学又多了不少。
我再朝圈外窥视性搜索一圈,尤老师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我有大敌后撤的宽松感,偷偷吐了口长气,稍稍伸了伸因紧张而有些僵硬的脖子。此时正见梅子如轻燕般从教室的后门跑进来,故意大声朝我们那个方向说:“尤老师布置完语文作业,说家里有急事,回家了!”
难道梅子知道我问数学问题的根本目的?我大有机密心思被人偷窥后的羞愧、紧张与遗憾。然而,尤老师回家的消息,对其他同学来说可能没什么,对我来说毕竟是大利好,仿佛是大力神挖掘机开了过来,麻利地铲走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但有些令人遗憾的是,一直处于紧张焦虑而急需休息的我,第三个“精心而完美”的问题才刚刚抛出!唉,“空城计”此时把自己给套了。
而无比热心的数学老师仿佛回答问题上了瘾。他激情满怀,兴奋异常地摆出了不帮我彻底解透不罢休的架势:他亲切地将手搭到我的肩上,脸上块块肌肉灌满喜气,就连他的根根头发都喜洋洋的样子。他眯着一对闪光的细眼,带着激动的语气夸我道:“问题提得极有质量,极有质量,了不得,了不得!”然后,他站起,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有板有眼地有条不紊地写起来!他边说边写,有声有色,潇洒自如,讲解中注入了一腔激情。
数学老师时间掐得刚好,第三节课上课的预备铃终于奏响,音色清脆,音符跳跃,仿佛是这场精彩动情讲解的赞美曲。
数学老师带着书和教鞭,也带着幽道夺关、绝境揽胜的满足,带着“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豪迈,似乎一步一跳地踩着那音乐余音的节拍,精神抖擞地迈向办公室去了。
老师的此段讲解,我卸下负担听得放松,也听得极入神,尤其是老师的后段精彩动人的讲解,仿佛把我带进云烟装点的起伏山峦,又仿佛把我带进波涛汹涌摄魄夺魂的江海。我已从“空城”中走出,进入一座迷人的奇幻之城。此时,我顿生一种仰望泰山遥对长城的肃然敬意,礼送伟岸的老师离去。
忽然,夹着教鞭的数学老师猛一转身,笑容可掬地朝我高高翘起大拇指!从此,他那猛一回头笑嘻嘻翘起大拇指的特写镜头,牢牢錾刻在我的记忆里。
第三节美术课,比较自由,可以下位置也可以讨论,但必须下课交画作。只有后排的梅子带了珍贵的彩色颜料。平时,和她关系十分密切的女生,方能借到彩色颜料一涂,其他人只有羡慕的份。涂上颜料的画作效果的确大不一样,我欣羡地从她们几个的画作上扫视过去。此时,梅子忽然站起来对大家说:“谁能帮我设计本周黑板报,我的彩色颜料供他使用。”她说完,没人敢应。我先前在尤老师的命令下帮她设计过,但自己也不满意,当然也就不敢应了。更重要的是,平时在班里,男生谁要是帮了那个美貌的梅子,放学路上可恶的老伢就会带头高喊极具杀伤力的话:“xx想梅子做老婆啰!xx想梅子做老婆啰!”
梅子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一遍,依然没有人应。此时,她忽然盯着我,大声说:“这个事全班只有你能行,别谦虚了,黑板报你必须去设计,黑板报的事不是我宣传委员一人的事,这是全班的事!”说完,有部分女生立即附和。而她迅速拿起鼓胀饱满的几支彩色颜料扔到我面前,并且说:“用了精美颜料,要拿出精彩的板报设计啊!”
带着几份压力和些许的惶恐,我拿起这几支颜料,同时,下意识朝老伢瞟了一眼。
我在自己的画作上小心涂上了彩色,画面顿然灵动生辉。其他几个调皮的观看我涂画的男生,不经我同意,抢着颜料就用了,我可没有权限啊!我无可奈何地望了望梅子,梅子故意转过脸,与同桌比画去了。很明显,她在装糊涂。尽管她在默认同学们肆意使用她的颜料,而人情恐怕大半落到我的头上,我有些过意不去,而又不能制止大家近乎疯狂的行为,我真的很纠结。而“长舌男”老伢,在同学们的帮忙下,画作竟涂得比别人美!
快下课了,几支皱巴干瘪的彩色颜料盒,仿佛被阳光榨干水分蜷缩着的萝卜干,终于摆到了我的面前。梅子伸手从我位置上取回颜料,幽默地说:“大能人的人缘照样不错啊!”
“对不------”我本想说对不起,把你的彩色的颜料糟蹋光了之类的话,梅子立马打断我的话,轻描淡写道:“记住自己的责任哦,另外,恭喜你人缘不错!”然后转身交作业去了。
上午共三节课,下课铃宣布第一场并非孤独的保卫战落下帷幕。
一下课,我以短跑名将的速度拔腿就朝家跑,虽然,知道尤老师早走了。
上午确是穷尽可怜的心智,修建篱笆,开挖战壕,积极防御,然后总算蒙混过关了。下午,我早早进校,力争“销声匿迹”。
在校门口的大树下,蹑脚踩着破碎阳光的星星点点,无心打量秋风摇动遍地的小灯笼似的光圈,而疾步碾过阳光下自己的“魅影”,战兢通过办公室。当我贼人越过警局般转过屋角时,窗边尤老师的背影突显眼前,它立马冲大了我的脑袋。于是,我如疾风中路面的一团棉花直滚而过,跌跌撞撞滚进教室。我伏在我朝南窗边的座位上,听着自己沉沉的吸气和吐气,直觉我肺部调控出了不小的问题,一会儿吸气多一会儿吐气多。而臭椿树筛下的明晃耀目的光斑,讨厌地从桌上手上和肩上一个劲地爬来爬去,不弄大人的脑袋不罢休似的。正横竖不适之时,忽感急于上厕,真是的,我有些恨自己。举目外看,也无异样,便从教室的后门走出。
没想到尤老师仿佛从天而降,就站在我面前!一惊又一顿之后,我马上喊了她一声:“尤老师。”
而尤老师却和从前一样就那么应了一声,转身到教室里拉几个落后生,去办公室订正作业,并没有找我去办公室念紧箍神功。老师竟然把那事忘了?太反常了,我怔在那里。忽然,我又觉察到自己刚才喊老师的态度虽然很恭敬,但脖颈仿佛扣了绳索,让声音小了好几圈,喉咙底也仿佛灌了砂砾,让声音发毛,热情也仿佛被寒流冻结成硬邦邦的冰条,冷硬冷硬。总之,那一声的确喊得很机械很应付,很蹩脚也很尴尬。我妈曾说过,小心眼的男人最没出息,我是不是也很小心眼没出息啊?我该好好自嘲一下了。
我磨磨蹭蹭上完厕所回教室,期盼苍天保佑我不要再遇上尤老师。可我从教室后门刚要进门,就再次和尤老师在门口实实在在碰了个正面!这次,我除了竭尽全力恭恭敬敬,还努力大声,努力带上饱满昂扬的热情,努力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尤老师好!”
尤老师也那么应了一下,就马上给我下达新的工作任务:“你和班干部们抓好本次黑板报,本周五放学全校要检查。”说完她就再次带着两名落后生径直走开了。尤老师真把那事忘了?真把那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忘了?我站在原地,不知怎地,又感到自己喊老师的样子很虚伪,很虚伪,心里堵堵的,滋味仍旧是一点也不好。是我“黑夜不懂白日”吗?是我自己把我们“站成两个世界”了吗?是我自己在你我之间筑起高墙了吗?我再次自嘲并加了自责。
下午最后一节课前,美术课代表将美术本发下来。我得了个优。我反复欣赏着我那副色彩斑斓灵动生辉沉甸甸的大作,觉得有永远珍藏的必要。
放学后,我叫老伢跟我妈说一下我要出黑板报,晚点回家。然后就找来八名班干部研究讨论出黑板报的事情。那天竟然有一半人要请假,有三人的理由还勉强说得过去,只有期中考试全面超过我的劳动委员,直接说:“我没心情也没本事,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想回家。”他说完话看都不看我,大摇大摆地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去,还顺便将门嘭的一声关上。剩余的四个人“面面相觑”,梅子最后对我说,索性明天利用课间时间再商量吧。于是,除了我,大家都走了。
这种情况是以前根本没见过的!教室后面不大的一块黑板前,我一人呆在那儿,有些清冷也有些难过。冷风从瓦缝里窗缝里放肆地带着声响挤进来。班干部毫无疑问是班级工作的积极分子,一半的班干部请假说明了什么呢?在空荡荡的愈来愈暗的教室里,我自然将这件事同尤老师的教鞭联系起来。许是那一棍子让我矮了三分吧,尤其是在其他班干部面前!我感到压力空前大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晰感到巨大的压迫。
回家的路上,秋冬的晚风从身后扫过,我两手互抱护住前胸挡挡寒气,人被风推着踟蹰而行。夕阳早早掉进了灰云里,摇晃的枯树枝只顾自己沙沙作响,依附在树枝上枯败的又笨又丑的老丝瓜,夸张地晃个不息,灰白弯曲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早就没了人影,草上新添的牛粪早已结上了坚硬的冰壳,成为又臭又硬的古怪角色。
挎在身后的书包每走一步,敲一下我的身体。我蹲下身,抽出那张色彩艳丽灵动生辉的画,看了又看。梅子极其反常的索问、那盒消耗殆尽的彩色颜料、数学老师夹着教鞭转身时的微笑以及他高高竖起的大拇指,再现于眼前。
一阵大风吹来,手中的那张画吹落,我很紧张,立马箭步追上,饿虎扑兔般捡起,拍拍画纸也拍拍胸,踏实地长叹一声,仿佛捡回了我的魂灵。于是,我不再患了软骨病般漫步摇踱着回家,而是带着补了钙的健骨敲打地面奔跑着回家。
在我身后,小水库里的土黄色水浪尽管层层涌向东岸,无休止地弄出噪音,无休止地轮流与堤坝野蛮较劲,但我知道,浊浪奈何不了敦厚坚实的堤坝。
我想,人到中年,每人在时间之河的上游打捞起种种生活的碎片,哪怕是掩藏在青春时代罅隙中羞于见人的尴尬,常会怀着一份特殊的情感,心潮起伏地生发感慨。更何况,七十多岁的尤老师,在漫长的几十年之后,她竟然还记得给我的那点警戒,我除了生发感慨,还生出惊讶甚至震撼。
毫无疑问,在那“警戒”之后,她应有无数沐浴人性光辉的担心、关注和困惑,甚至是挣扎与反思,这件鸿毛小事才不再鸿毛,才让她久久记牢。这么看来,退休近二十年的尤老师,这个平静河流上的一个平凡摆渡者,心里一直有“一支不曾唱完的船歌”。
太阳已无数次起起落落,在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逐渐的吞并中,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匆匆旅途,人们常怀揣着时光之浪淘洗打磨的几粒珠宝艰难踟蹰,人人渴望心灵没有结成坚甲似的伤疤,没有提防的眼神铸成的铁墙,也没有语言布下的迷宫,更没有笑靥装成的陷阱,只有未熄的对沟通与理解的企盼。还有一个谁,在担起那更深刻更重要的沟通和理解之重任?那就是能神奇酵化生活的岁月。
岁月,她有时能将一场误解转化成有味的故事,有时将黑色幽默转化成动听的传奇。她会让人站在高处俯察过往,她会在你心里播下溶解坚冰火种。尤老师当年给我的“一棍子”是她对我的误读,当然是善意的误读,它并没有成为我脆弱敏感灵魂的粉碎机,相反,岁月早已将之酵化,最终化为一份永驻于我心底的感激。
我匆匆从医院赶回上完第三节课,刚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几个学生拿着作业围住我。橙黄的阳光从窗棂斜浸而入,我们浴在暖洋热烘的阳光里,共同尝试推翻骑在真理脖颈上的谬误,发掘掩藏在芜草下的珍奇。那橙暖明亮的阳光,在空里划来划去的手,一组宽宽的脊背,就是一首给人神秘的期待的诗。
网友评论
从"我"在不同时间对尤老师和教鞭的感受可以感觉到尤老师对"我"的爱和"我"的成长。
最后回到现在的生活中,以‘’我‘’回到学校做为老师和学生谈话。在黄澄澄的阳光等为背景的一个温馨场景结尾,言已尽而意无穷。
黄政翔
完美的,令人发省的文章,学到了很多。
--石锐
——潘文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