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珏

“滴滴、滴滴、滴滴……”桑珏厌烦地翻了个身，强睁开一只眼摁开手机： 5:30，手指一滑关掉闹钟，继续蒙上被子。宿舍里陆陆续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桑珏恍惚中听见了舍友们的起床声，却始终抵抗不过席卷而来的睡意，于是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要迟到了！桑珏！快起来！”好像是舍友祖薇的声音。

桑珏猛地坐起来，迅速看了一眼手机： 5:50！她手忙脚乱地从被子里拽出衣服套上，草草地叠了被子，连脸也来不及洗就慌慌张张地跟随大部队赶往操场。

6点，是这所学校的早操集合时间。

桑珏讨厌早操，正如同她讨厌这个学校一样。

高考再次失利，桑珏是真的难过。纵然自己平时一副没心没肺乐天派的样子，纵然好友说自己比上一年进步了一百分已经很棒了，可是那有什么用呢？结果还是一样，一样达不到本科分数线，一样得来到这么一个学校，一样路途漫漫、前途渺茫。

这所学校的管理模式完全跟高中一模一样，还有早操、晨读和晚自习。桑珏揉着惺忪的睡眼，边跑边想刚刚梦见的兔子朱迪。那是电影《疯狂动物城》里面的角色，兔子朱迪不顾家人的反对和别人的嘲笑，始终坚持自己的梦想，最终成为了一名出色的警察。看完这部电影后，桑珏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朱迪，她喜欢朱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劲儿，喜欢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茫，喜欢她为梦想付出的艰辛。从那以后，桑珏就时不时地梦到朱迪：暮色四合，朱迪一边背书一边做仰卧起坐；烈日炎炎下，朱迪独自练习奔跑。刚才的梦里，桑珏梦见朱迪经过重重阻碍成功抓捕了一个犯人，骄傲地接受警察厅授予她的勋章时，朱迪说：“Anyone can be anything”。

“Anyone can be anything。”桑珏念叨着这句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然后深吸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大步跟上前面的同学。

“想吃什么同学？”桑珏戴着白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重复着这句一天要说几百次的话。

“一个汉堡。”

“好的，请稍等一下。”桑珏在打卡器上打上 5块钱，转身熟练地在汉堡炉内倒油、洒面糊、打蛋、煎鸡排，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同学你的汉堡。”桑珏将汉堡放入盘中，瞥了一眼面前长龙似的队伍，微不可查地轻呼一口气。“同学你要什么？……”

早中晚三个饭点，是学校规定的吃饭时间，对桑珏来说却是打工时间。一天下来，不仅饭吃不好，而且累得腰酸背痛，每晚桑珏躺到床上就想溺死在这柔软的睡梦中，再也不愿醒来。

“桑珏，你可算来了”，本来焦急张望着门口的祖薇看到桑珏喘着粗气跑进来的一刹那顿时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又要迟到了”。

“怎么会？！”桑珏得意地咬着掉渣饼含糊不清地吐出三个字，“我跟你说，我今早卖饭的时候又遇着一个极品，事可多了，不要这不要那 ……”与此同时刺耳的上课铃声响起，桑珏只好知趣地闭了嘴。

放学后，桑珏像往常一样把书包扔给祖薇，又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食堂。“我这天天在食堂教室来回跑，怎么也没见瘦啊？”桑珏看着自己在夕阳下丰腴的影子，愤愤地想。“不管怎样，今天发工资喽，马上就有钱啦哈哈哈！”想想即将到手的一千块钱工资，桑珏觉得这一个月的劳累也值了，浑身都轻松起来，心儿像小鸟般扑腾着翅膀，快要从胸腔飞出去啦！

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儿，桑珏手里不停闲干完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活。“来来来，集合一下，发工资了。”大腹便便的食堂老板大老远吆喝了一声，慢悠悠地走过来，把一沓百元大钞甩得哗啦哗啦作响，看的桑珏眼睛都直了。

“小姑娘新来的是吧，干得挺卖力呀。”食堂老板漫不经心地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桑珏心下一惊：八百…… 桑珏接了钱陪着笑脸道：“老板，不是一个月给一千块钱的吗？我这一个月可是干满了的，早中晚我都在这里，您是不是记错了？”食堂老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用鼻子“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月你可都是吃的食堂的饭，饭钱收你两百都算少的了！爱要就要，不要拉倒！”桑珏讶异地看了一眼平常给她留饭的阿姨，阿姨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饭不是免费的吗？”

“小姑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是大学生，这道理你总该懂吧。”老板冷笑着甩出硬邦邦的一句话。“哎呦，看我这记性，这小破地方充其量就是个高职学院，你不过是个专科生，有什么可神气的”，老板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总之，你要是对这待遇不满意，你可以不干呀，没人逼你。”

桑珏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干了！”说罢随手一扔还拿在手里的口罩，转身就往食堂门口跑。远远地传来食堂老板不屑一顾的声音：“小丫头片子，不识好歹”，桑珏的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

“专科生”是桑珏心头的痛，是卡在嗓子里的一根刺，这个称呼把她压得抬不起头来，让她无颜面对当初好不容易同意她复读的家人。家人对桑珏失望透顶，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因为桑珏复读又花销了好大一笔钱，给桑珏的生活费是能少则少，连手机都是她软磨硬泡了妈妈一个暑假的时间才换来的。尽管每月薄薄的生活费多少让桑珏在同学面前有些抬不起头，可是她又没有脸面跟家里张口要钱，毕竟还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弟弟，于是桑珏只能在学校这边找兼职，自己补贴自己。

生活，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

桑珏紧紧地攥着那八张鲜红的百元大钞，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到家人失望的神色，想到亲戚调侃的目光，想到食堂老板生厌的嘴脸，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思绪纷纷扰扰，却憋着一口气，倔强地昂起头硬撑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内心的愤懑像火山一样喷发：说我是专科生，我偏要证明给你们看看！桑珏暗暗下定决心，便慢慢绕回宿舍。

“桑珏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干嘛去了？”祖薇叠好一摞衣服，转身却看到失魂落魄的桑珏。桑珏神情恍惚地坐到椅子上，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说 :“食堂老板太欺负人了……”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回想起这一个月的打工生活，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可是这份累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

桑珏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只摸到几个钢镚，原本在那里的手机居然不在！桑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睁开眼睛，迅速翻找着自己的两个口袋，左边没有，右边 …也没有！桑珏呆了几秒钟，随即不管不顾地冲向她刚刚去过的操场。

“怎么了，手机不见了吗？！”祖薇在身后着急地大声问，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

夜色浓重，雾气弥漫。桑珏找了好久，早已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雾气，还是泪水。

将近十一点，祖薇才扶着神情恍惚的桑珏从外面回到宿舍。桑珏没有说话，慢慢地换下鞋子，爬上床，脱了衣服，拉过被子蒙住头。舍友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最后都齐齐看向祖薇，祖薇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夜，深了。

尽管身体和心灵都达到了疲惫的最大值，桑珏却久久不能入睡。她渴望快点跌进梦乡，这样她就不用在脑海中把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回放；她同时也忧心恐惧，害怕妈妈因为这件事情狠狠地责骂她，害怕她再次给家里带来负担；她更埋怨上天，为什么对她那么不公平？好像全世界的坏事全都落到了她一个人头上；她又想到刚刚下定的决心，只觉得胸口有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思想在她的大脑里反复纠缠喧闹，桑珏终于疲倦地睡了。梦里，她又看到了朱迪。因为不受警察局局长重视，朱迪被派去做交警，却阴差阳错地救了一只小型动物。睡着的桑珏好像因此得到了安慰，嘴角弯起浅浅的一道弧线。

第二天早上，祖薇哈欠连天地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地看向桑珏的床铺，却发现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上空无一人。祖薇顿时慌了，连忙掀开被子蹬上鞋准备去找桑珏，她不敢想象乐观开朗的桑珏也会......

宿舍门“吱呀”地叫唤了一声。

桑珏端着一盆衣服步伐轻快地走了进来。

“诶？你醒啦？怎么样，我今天起得可够早吧。”桑珏得意地看着呆愣愣的祖薇。

“桑珏你…… 还好吗？” 祖薇担心地问。

“我？我好着呢，你放心吧。这点小事是打不倒我的。我可是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战士！”说罢桑珏还朝祖薇抛了一个销魂的媚眼，这下可把祖薇彻底逗笑了，还逗乐了其他屏息偷听她俩谈话的姑娘，宿舍里一片爽朗的笑声。“好啊你们，居然偷听我俩讲话！”“明明是你们说话太大声，我们才没有故意偷听对吧？”“是啊是啊 ……”和煦的春风摇动窗前的花瓣，带着笑意的斗嘴声传出了很远很远。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流淌着。

桑珏自那天起，报了一个自考本的辅导班，在食堂打工挣的钱几乎全都投了进去，于是桑珏更加省吃俭用。虽然很辛苦，但还好每晚有朱迪在梦里陪她。

微风轻抚着杨柳，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的甜香，暖暖的阳光洒到身上带着慵懒的味道。五一就要到了，学校里充斥着兴奋而欢乐的气息，无人有心思上课，谁都忍不住瞟一眼窗外的大好春光。

桑珏刚刚考完自考本的两门科目，正打算趁着五一小长假放松放松，便和舍友们商量着五一出游的计划，一路叽叽喳喳来到了教室。刚在座位上坐定，她习惯性地一摸桌洞，里面竟然有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桑珏好奇地念出上面的字：“招五一导游，一天 60，有意者请联系 13XXXXXXXXX”。

“真的吗”，祖薇也从桌洞里摸出一张，“你不会又想去了吧？”

“那是当然，有钱干嘛不挣，再说咱也是学这个的，也算专业对口了。60虽说少了点，但是对于咱这个小地方来说也不错了，反正我现在需要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桑珏喜滋滋地说。

“你去吗桑珏，我也想去，就是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同班同学楚冰洁凑了过来。

“好啊！正好咱俩还有个照应。”桑珏一向胆大，当即用她在手机摊上淘的反应迟钝的二手机拨了电话。

“……是的…嗯，好的，好的，谢谢，再见。”挂了电话，桑珏眉飞色舞地对祖薇说：“这人听起来蛮靠谱的，他说一会儿把微信号给我发过来，让我加个微信，方便发导游词给我。”

“万一是色狼怎么办！”祖薇面露担忧。

“放心吧，我机灵着呢，有问题我就报警或者给你们打电话”，桑珏并不在意，“再说了，还有冰洁陪着我呢。”说罢，用眉毛示意一下不远处留心聆听他们对话的冰洁，冰洁不好意思地朝她一笑。

“好吧，一定要机智一点儿！”祖薇还是不大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桑珏，五一假期想好去哪玩了吗？”同学莉莉贼兮兮地凑到正在苦背导游词的桑珏旁边。“我哪有时间出去玩啊！这不，找了个导游的活，离学校也不远，三天 180，假期全都要搭进去喽。”桑珏无奈地甩了甩手中的导游词。

“那你好好背吧，我要和她们计划一下五一去哪玩啦！”莉莉轻快地跑远了。

桑珏看着莉莉远去的背影，略微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接着甩甩头，继续背枯燥乏味的导游词。

“游客朋友们请注意，前面就是有名的溶洞奇观。现在请随我进去观看，里面光线昏暗，请大家注意脚下安全。一定要紧跟我的步伐，不要私自离开队伍。好，现在我们可以进去参观了。”手持大喇叭吼完一长串话，桑珏的嗓子就撕裂般地疼痛。她咽了口唾沫，挥舞着小旗子带领队伍进入溶洞。

一天下来，桑珏整个人跟瘫痪了似的，身子骨散架了，嗓子也哑了。一回到宿舍，舍友们都心疼得厉害，这个给她捏肩，那个给她倒水。桑珏看着整个宿舍为她忙忙碌碌，心里像喝了感冒冲剂似的，暖暖的，很贴心。

强烈的日光渐渐收敛，带走了最后一丝燥热的气息，天边氤氲开了曼妙的霞光。桑珏伫立在景区门口，痴痴地望着红紫色的晚霞，心情是说不出来的闲适与安逸。

一旁的楚冰洁显然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她皱着眉头看了看表哀嚎道：“怎么还不来，不是说好六点钟在这儿结算工资吗？这都六点二十了，我还想早点回宿舍休息呢！”说罢拽了拽沉浸在美景中的桑珏。

桑珏蓦地惊醒，那一轮红日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一辆辆大巴喷着尾气正在缓缓离开，四周是令人生寒的寂静。

桑珏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她马上掏出手机跟那个戴着眼镜斯斯斯文文的负责人打电话，手机居然在这个时候卡了！桑珏拼命摁着一个个手机号码，屏幕上却始终显示不出来。

“这破手机，真烦人！”桑珏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冰洁安慰她说：“别急，我来打吧。”电话终于拨了出去，冰洁摁开了免提，甜美机械的女声从手机中传出：“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声音一遍遍回荡在空旷的景区门口，萦绕在桑珏和冰洁的心头，挥之不去。

桑珏和冰洁两个人呆若木鸡地站着，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冰洁率先反应过来，不确定地问：“我们 ……不会是被骗了吧？”

桑珏的心猛地沉了下来，身子不禁踉跄了一下，她嘴上说着“不可能的”，脑海中又浮现了食堂老板轻蔑的嘴脸，心底却隐隐相信了这个事实。她苦笑了一下，怎么？历史重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

询问了景区工作人员负责人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中午就已经驱车离开。桑珏怒火中烧：“把我们当小孩骗，真不要脸！”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那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是个骗子！”冰洁愤愤不平地问。

“还能怎么办？电话找不着人，微信也不回复，说不定微信就是专门坑人用的！回去吧，就当长了个教训，以后可别这么傻了！”桑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

幽静的林荫小道上，两人默默无语地向公交车站走去。

桑珏越想越生气，她不甘心再一次被人当傻子对待，难道就只能当做吃了一个哑巴亏吗？上次还有钱拿，这次一分钱都没有捞着！不行！骗我桑珏，可没那么容易！桑珏转身坚定地对冰洁说：“你先回学校吧，我要去市警察局报案！”

七点，楚冰洁回到学校，跟祖薇她们转达了桑珏的消息。

十点，桑珏披着如水的夜色，拖着疲惫的身躯终于回到宿舍。舍友们“呼啦啦”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他们怎么说？”“你怎么样，你还好吗？”“要不要去歇会儿” ……桑珏感激地看着舍友们关心的脸庞，有气无力地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他们只说尽力，有进展会通知我的。我很累，我想歇歇了。”

桑珏把鞋子一甩，慢慢地爬上摇摇欲坠的床，拉过被子蒙上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是真的累了。

床上，一片祥和宁静。

床外，舍友们颇为苦恼：该不该现在把桑珏自考本两科通过的好消息告诉她呢？大家纷纷伸长脖子张望着已经进入梦乡的桑珏。

在小小的床上，桑珏又梦见了朱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