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眠

月光缓缓徐徐地从窗的罅隙里步入这昏暗的老房子，地上的毯子像是被这惨淡的柔光给裁剪出了一道裂缝。在这道裂缝里的灰尘寻着光点的拍子上下蹿动着，那尘土上析出的一缕偏折的光线，跨越黑暗留在了帕克那浑浊的眼泪里。

帕克第一次发现他那奇特的能力是在父亲的葬礼上，那是个天气格外明媚的清晨。早就失去母爱的帕克看着父亲的坟墓，上面撒上了来宾的鲜花和神父的祝福，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片眼镜，缓缓地背过身去。望着黑色的十字架，深邃的黑色海水涌入了他的脑海中，和他那纹理分明的海水交织在了一起。在那幽暗的深处，父亲生前秘密的记忆像一次次生物电流般地冲击着帕克的脑膜。帕克对于父亲离去的悲伤刹那间被这黝黑的十字架所拆解，在快速阅读父亲记忆的内容后，帕克对父亲的爱戴一点点地消弭，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没有意义。在那么多的不为人知的黑暗里，不要说话，不要慌张，努力在黑暗中呼吸下去。

帕克逃离了葬礼，径直愤怒地奔向警署，向警官揭发了父亲光鲜背后的阴影。帕克没有去关注结果和那场葬礼的意义，只是一个人坐在了海边慢慢舔舐母亲被害的伤口，舌尖还能尝到浓浓的血腥味。在父亲的记忆里，那手上握着的刀，在刀面上映着父亲狰狞的脸，顺着刀尖的血滴，是帕克母亲那无助而又绝望的脸，苍白又痛苦。顺着风拂过的轨迹看去，帕克一次又一次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只有自己的角落里。不远处一个男孩被涌起的浪潮给拖进了海水里，帕克把视线拉回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砾，套上帽子，消失在了相反方向的不远处。

玛丽，对于帕克而言是一头生活在冬雪覆盖的森林的麋鹿，有着光泽亮丽的鹿角，但是却无法使一个数理学家从中构勒出他的兴趣爱好来。只会徒增审美的疲劳和甩不开的烦恼，一切源于他那旺盛的理性，像一座不休眠的火山。

帕克对于这段婚姻厌烦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和玛丽的结合完全是帕克此生最想避开的意外。帕克经常在夜晚不归家，喜欢混迹于街边的那家老式酒吧。帕克没有一次被这儿的酒精所征服，每次都会抱怨这酒的涩口，赌咒说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可是隔天夜幕低垂时帕克又会准时出现在这家有着大胡子塑像的酒馆里，很寂寞地一杯又一杯。有人问他街对面的是你的家吗，他的双眼会开始灼热，烫出蒸汽凝结的水珠来，他没有感情的说"那只是我生前的墓冢，而我就是它的墓志铭"。

这薄如蝉翼的联系却始终没能让玛丽退缩和放弃，她是个很贤惠的妻子，不抱怨，很持家，尽管很孤寂，夜晚的降临总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这漆黑来得太不真实。帕克的冷漠每每蜇疼她，而她的善良又总会一次又一次原谅这撕裂般的痛楚，抚平，愈合。

就这样她们一起走过了37圈年轮，生活却没有在他们之间继续生长。

帕克在这天夜里没有离家，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时不时的头疼让他不得不吃了布洛芬片静躺在床上，躺在玛丽的身边。

在这天夜半时分，正在熟睡的帕克脑海中突然感受到了那久违的感觉。他很用力地睁开眼，看了看盖着另一床被子的玛丽，没有丝毫挣扎迹象的痛苦攀上她的额头，在那舒展的纹路上，还能看见滚落进里面的月光。

帕克用手抵着脑门，借此来减弱这庞大的信息量涌入对自己这老机器的冲击与痛苦。月光下的灰尘结束了舞蹈，安静地眠于这越光年而来的演奏者的琴声里。

这是几天前的画面。帕克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酸痛，感受了下身上还有几处淤青，嘴角的最大，所有的伤口被覆盖在这床老旧的土耳其毯子下。想起了昨天早上和酒馆的人打了一架，对手直接用一只手就撂倒了他，印象中是老板把他送回了家。帕克轻轻碰了碰嘴角，那疼痛让他直接紧闭上了双眼，手上带起了一股微浓的消毒药水味。帕克的脑中立马想到了玛丽，缓缓地再次睁开眼，帕克看见玛丽在卧室边的阳台上晾晒着衣物。有很足的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穿过她那依旧挺立的睫毛所织成的筛子，一颗一颗金黄色泽的清晨气息坠落在了瓷砖上。帕克仿佛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她。早已臃肿的身材套着一件有着波西米亚风的麻布外衣，帕克转过身在想，自己是否曾经感受过她的腰肢，或者说自己有没有认识过她，一切是否都曾发生过。

帕克从床上坐了起来，头疼已经好了很多，他拉过床边靠书桌的的椅子坐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点上了一支烟，视线跳出了窗外，发现唯有路灯与他一起今夜失眠。那燃烧着的烟头，烟丝佝偻着迸发出亮红的光，把他衬得像个虔诚的基督信徒。

帕克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在那片混沌中看到了31年前自己那惊慌到扭曲的脸庞。

帕克用叉子不断敲打着高脚杯，眼睛盯着杯里的红酒，把这片血泊晃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透过杯子能够看到玛丽模糊的脸在剧烈颤动着。玛丽带着哭腔"为什么我们不能要一个孩子？为什么？亲爱的，我不需要你为此付出多大的责任，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这是我的梦想。亲爱的，我求求你，就当是我对你的乞讨，用你的怜悯来满足我。好吗？"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玛丽的薄荷绿长裙上，洇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水墨花。帕克淡淡地看着玛丽已经红透的眼角，起身离开了座位，路过玛丽的身边"我不配拥有，他的到来注定只会增加你我之间的痛苦，我没有爱他的能力。"重重的关门声震得玛丽有微微的耳鸣。

帕克从家中出来后，在街上走着。他没有意料到玛丽会想和他要个孩子，这在他想象中本来应该是和她一起的最后一次谈话，玛丽是时候该离开自己了。结果一切的剧本都被篡改了，他脸上诧异的神色久久地定格在时间的流动里，当他听到"孩子"这个陌生的词时，手心里一点点地渗出水来，缓缓流淌成一片汪洋大海，在那海边就刚刚好有个"孩子"。帕克不敢去打听那个孩子，他的内心总是害怕地拧成一团。帕克知道玛丽是多么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每当在街上看见一个孩子，玛丽的眼神是那么的灼热，那么的热切。帕克是怯弱的他不敢去看玛丽的眼睛，他怕那眼神会把自己点燃，他痛苦，他为自己的错误给善良的玛丽带来伤痕而唾弃自己。他掐灭了火，步子更快地向海边走去。

嘴里的烟不知什么时候倒立在了桌上，像座灯塔，发不出光良亮却还要痛苦存在的浅陋艺术。帕克起身摸着黑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取了一瓶黑啤回到书桌前。黑魆魆的玻璃瓶口里面有幽黑的液体翻涌着，冲过锈迹斑斑的牙齿，一股脑地下坠进暖热的胃袋。冰冷的液体让帕克打了个喷嚏，横飞的唾沫溅在了月光的脸上。帕克躺回到了到了床上，继续用喉咙感受着酒精的跳跃，看着黑暗里的玛丽，闭上了双眼。

在帕克和玛丽结婚不久的某一天，玛丽接到父亲的一个电话，分辨不出她的表情，她哀求着帕克和她一起去附近的一个海边。那个神情帕克到现在都没有能够忘记，那粉嫩的脸像是一块块坚硬的岩石所拼成的，在光滑的皮肤表面突起了血管的棱角，帕克答应了下来。

车在海边停下，车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底下的海水疯狂地拍击着礁石，痛得散成一地水花。玛丽一步步向海边走去，帕克也跟了上去。玛丽走到了海的边上，那细密的水珠攀附在玛丽的长发上，倚靠在她的眼睛里，帕克站在玛丽的身后看着她的身体在剧烈地晃动着，他知道，她哭了，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他不归家都要伤心。帕克此时竟然生出了对她的同情和怜惜，甚至想要冲上去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把泪水留在自己胸口的衬衣上。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呆在原地像只胆小的刺猬。玛丽解下了自己的蓝色丝带，把它用一块小石块压在了附近的一块礁石上。然后他们踏上了返程。

帕克偷偷地看着玛丽，她简直成了个泪人，但是没有哭泣声音，没有任何声音。悲伤在此时被戴上了镣铐，它被拘束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动弹不得。

后来帕克不经意间在玛丽的发出的短讯上看见了一段文字"爸爸，我不能回来参加弟弟的8周年祭了，我很想念他，也很想念你们，可是我知道现在有人比弟弟更需要我。对不起，爱你的女儿。"

帕克的手攀上了玛丽的腹部，那里还有余热的温度。帕克的眼角不禁流出了泪水，从来没有认真去接触过的体温，原来这么的亲切和温暖。时间就是这么的荒唐，在过去的节点上不留下它的珍贵，而在离终点愈来愈近的地方显出他分明的骨骼来，这注定要献上你的忏悔所化成的血肉来为它献祭。

泪水的线条在帕克阖上眼睛的一刻掉在了床单上，失去了它的几何美感。

没有了，没有了，玛丽的生活里没有了帕克，或者合理地说这时玛丽还未与帕克结合。这是玛丽婚前的记忆，是玛丽作为少女的记忆。

可是记忆里玛丽的世界正覆盖着一把把黑色的伞，所有的黑色都汇聚在一起，安静地瞻仰着一个黑色十字架。这是一场葬礼，这又是一场葬礼。在黑色十字架下，有一张稚嫩的脸，那是玛丽的弟弟，死于溺水。越过一根根黑色的伞柄，终于能看得仔仔细细。怎么会！怎么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张脸分明是帕克内心深处不容触及的禁区，那里有一个收藏着特别的海滩的魔盒，那是帕克生命中的潘多拉。

帕克不再继续阅读了，他感觉到他的心已经快要死去了，他的泪水狂涌着，眼球更加地凹陷，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装满了那天的海水，装满了男孩周围冰冷的海水。帕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玛丽的身体，他多么像个孩子啊，做错事的他多么想向玛丽赎罪，乞求她的原谅与责罚。可是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没有人理会自己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寂寞，寂寞，绞杀着帕克的灵与肉。帕克从葬礼上逃离，最后又回到了葬礼的举行。可能他从来没有出走过那场葬礼，他没有去过那片海滩，没有遇见过那个有着漂亮睫毛的玛丽。

过了很久很久，帕克抱着玛丽沉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洒满月光的沙滩上长久地注视着一个戴着圆片眼镜的男孩，他的手边牵着一位睫毛闪着光的女孩，一步步向他走来，踏着瞳孔放大的节奏，背着月光，一步步向他走来。

这夜很长，很长，长到再也没有谁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