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光,村里的空地上,屋前屋后,长满了树,有榉树、朴树、榆树、楝树、枣树、杨树、合欢树、木槿树、柿子树、椿树等。
阳春三月,树枝冒芽发叶。到得春意浓浓时,就有鸟儿在树梢搭起鸟窝。我们个个像顽皮的猴子,在树上爬上高低,鸟窝里的鸟蛋往往成为我们的美餐,嗷嗷待哺的小鸟,成了我们手里的玩物。炎炎的夏日里,日光炽烈,屋前的大树枝茂叶盛,荫翳像撑起的大伞,遮蔽了毒日。树荫底下好乘凉。中午,老老少少端了饭碗,聚在大树底下,凉风习习,边吃,边享受着大自然的恩泽。夏夜,坐在大树底下乘风凉,是村庄特殊的节目,家家倾巢而动,搬出板凳、竹塌、藤椅、春凳,劳作一天的农人,放松筋骨,叙叨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却在星星儿歌童话里,渐入梦境。印象里,村里有三户人家拥有硕大的枣树。知了声声里,枣子熟了,趁主人不在,我们用石块砖头掷向枣树,那青红相间的枣儿在石块砖头的打击下,“簌簌”坠落,我们哄抢着,枣儿在胸前衣襟上一揩,就往嘴里塞。待主人发现,一溜烟,逃之夭夭。等到台风肆虐,枣儿经不起狂风暴雨摇摆,纷纷脱落在地,我们名正言顺去捡拾,如捡天上掉下的仙果,主人干瞪眼,没有理由阻止。那枣儿的甘甜清香,迄今在舌尖回荡。
木槿树是一种矮矮的树木,老家的小村随处可见。我家后门口的竹林四周长着木槿树,郁郁葱葱,似篱笆围着,仿佛边界的石碑昭示领域的界限。到了秋天,木槿树盛开淡紫或粉红的花,形状像喇叭花,朴素大方。小时候,姐姐摘了槿树叶,搓揉出绿液,一袭披发浸润在浓绿的液体中,荡漾着,在晶莹的阳光下,乌黑发亮的头发忽闪忽闪。
楝树,是较贱的一种树,平素不为人注意,只有到了秋里满缀果实时,我们拿来竹竿,使劲敲打,金黄的楝树果落满一地,我们把它们晾晒在自己的砖地,晒干后拿到镇上卖给供销社,八分一斤。变了钱,换回玩具、小人书、学习用品,给空荡荡的童年,增添许多的趣味。
村里人一年四季忙于农活,无暇顾及那些树,但内心对树还是钟爱有加。到了冬天,树的杈桠是绝好的柴火。家里男主人,常选择好时辰,把树的旁枝,用锯子截下,再锯成长短整齐的柴爿;粗大的树枝,用斧斤劈开,堆在门口,风晒干。一堆堆,一排排,像展览。谁家堆得多,意味着谁家富有,树柴堆似乎成了家庭实力的象征。木柴火力旺,家家用来烧年夜饭,灶膛里的柴火通红透亮,整只猪头放在铁镬子里,“噗噜噗噜”煨笃半天,木制镬盖的缝隙里直冒白气, 灶屋间热气腾腾,弥漫着平日寡有的猪肉香和浓郁的过年气息。
修树为啥要选择时辰,古人说,草木有情,而村里人坚信,树是神灵,也有灵魂,不能随便砍伐。也有老叟讲述,鬼神没地方住,依附树来遮风蔽雨;鬼神依附在树木上,就称它为树神。村里人的规矩,屋前屋后的树,特别是上了年龄的树,不能随便动弹;遇到挖树种树,都要看黄历掐时辰,焚元宝烧纸钱,一点不马虎。据说,村里有户人家盖新屋,有老树阻碍,没办仪式,便把树砍了。新屋盖成,主人就抱病不起。我工作的第一个单位,中央大道两旁长着合抱粗的梧桐树,树龄都有几十年。有年夏天,把梧桐树砍了,栽种香樟树。随后,单位事故频发,冬天下雪,围墙轰然倒塌,一个高二学生,活生生压在墙里,鲜活的生命消失了。后勤的老工人诉说,动了大树,激怒了树神,毁坏了风水。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让人似信非信。但冬天种树搬树修理树杈,似乎比其他季节,更合乎树的生长规律。至于有无树神,本人无从说清,也无以深究。
村人喜欢树,还有一层原因,是冲着木材的用途。村民穷得叮当响,哪来钱买木头。村里人的一贯做法是,待树长大,就地取材,用树木制作家里的春凳、长凳、骨牌凳、八仙桌、椅子、床、橱柜、门窗、房屋的柱梁等。最优质的材质首推榉树,榉树比起其他的树,木质硬,经久耐用,制成的家什光滑,不起缝。难怪村人对榉树特别善待,我隔壁的朱老汉,晨起的第一要事,是从裤裆里掏出家伙,朝树上撒泡尿(算是给榉树施肥),他希冀榉树快快成材,待他百年后可睡上榉木棺材。他活了九十岁,可惜后来政府规定火化,他几十年的棺材梦终究没圆上。村上顽童自小受熏陶浸染,玩得尽兴时,也会憋着尿,奔到自家的榉树前,毫无忌惮,掏出小鸡鸡,直射上去,“肥水不外流”最早的出处莫非于此?
河对面同学建兴家,一棵70年的老榉树,又高又大,长在屋边的自留地上。那年,他家请来五位壮汉,整整一天的功夫,才斫伐倒下,枝杈树叶堆满场地,树干躺在河沿边,船一般长,洋铁桶般粗。隔壁村长期在上海滩混的盛根寿知道后,邀来上海造船厂的干部,要出高价收购,用榉树作造船的木料。消息一经传出,轰动全村,成了全村闲聊时的热点和焦点。姓盛的老头操着隔生的上海话,来回斡旋多次,双方为价钱争执、相持一段时间,最终以800元成交,羡煞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建兴家原本家底殷实,这下无疑成为村里的首富。据说,为这事那姓盛的老头也两头得了不菲的介绍费。r> 以前,有些讲究的大户之家,往往在屋前种榉树,屋后种朴树,前榉后朴,取其谐音讨个吉利,即前面有举人,后面有仆人。但这是有钱人家显达的梦想和雅趣,跟一般的百姓无关,老百姓饥肠辘辘,吃了上顿愁下顿,如此的福祉,想也不敢想。
前些年,村庄开始拆迁,村里人陆续搬迁到街镇的小区。村里的那些树,像缺了亲娘的孩子,一下子没人稀罕,村户三钱不值二钱,以几十、百来元不等的价钱,贱卖给了从事绿化的老板。那些树连同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一齐消失了。我没有回村作别,但鲁迅告别故乡老屋时的种种情景,那潺潺的水声,由闰土而引发的对路之有无的慨想,不时在耳边萦绕闪现,自己对树及家乡的情愫难以割舍,种种虚妄的冥想,斑驳杂陈,是喜是忧,茫然不清,权当庸人式的呻吟,如此而已
村里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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