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与她生了龃龉，借着冷气爬到玻璃上，却被堵在窗外不让进来，像偷爬上少妇窗台的骑士，不甘心屋里原是有主的。远远的有烟火的声音，她陷在沙发上没动，一盏黄灯把寂静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伸了脖子去瞧，捅破暮色的闷声确实洒了些许星火，在远处，低得可以灼烧了枝桠。她不喜欢烟花这个词，娇气媚态得像个应召女，全不如烟火，在繁冗烟雾的趔趄里烧得火红又爽利。
窗帘未关，叠映在玻璃上的单人和屋内陈设一起，黑黝黝像古代的铁骑，端等零点的分秒踏马而来，在一零年代最后一个夜晚。
空螃蟹
她是个馋嘴的，秋日的螃蟹膏肥肉美，蘸了姜醋，把胃哄得高兴。朋友是知道的，特意空运来，又知晓中秋时节家里多住了一个人，比往年多寄了些。搬回家时，衬衣湿得很不体面，挽起的袖子皱出了脾气。
“阿姨，这一箱螃蟹您看怎么放，咱们这两天吃掉。”妇人堆出一脸笑，眼睛没瞧她，勾瞅着螃蟹，手上忙活着挑拣，应和夸她知时节，爱生活，像夸一只鸟竟会脆亮一声啼鸣。卧室内没动静，忽然丢出一个脏字，仔细听，键盘被打得像一地的玻璃渣，噼里啪啦滚了一地，可能网速不大好，这局游戏输了。
浴室的水汽蒸得人要沸腾，皮肉像要烫熟的番茄，剥离掉骨骼，瘫在地上喘上一口无色无味的水汁。肺叶充涨了湿润，起死回生一样，卸出一泡积年的苦茶。手中的磨砂粒子在周身皮肤上割着，沙沙作响，替这积年陈茶问问，今年究竟芳龄几何。二十多岁么，看着不像。
裹了浴巾蹬了鞋子，浴室湿气才把囚押的嗅觉流放出来，觅到了冷饭的味道。母子已吃完，妇人在收拾桌子，留了一副碗筷。她像个比偷窃者还尴尬的警察，脱了警服给窃者披上，免遭不识趣味的问责。
桌面上蟹腿的残渣还留了些，黏着桌胶混淆成鸡蛋壳。她哑然拿起盘子里唯一一个螃蟹，盖子已松，掀得轻飘，蟹肉完好，蟹黄全无。捧着一副被掏心的死尸，她忽然觉得太烫手。
竟还有生成这样的螃蟹呢？造物主真是残忍，湖底的鱼虾该如何哑笑这没心肝的怪物。不该从出生之时，就被这永世的残缺流放至苦海，与阿修罗痴缠半生，喋喋不休地诉说有口无心的可耻。修罗的帽檐纱罩如果裂了口子，风一吹，就荡出底下的面目可憎。
她不愿再看这苦主，换了衣服，下楼倒垃圾，顺便把这只螃蟹安葬在垃圾箱旁的花坛里。
夜很热闹，身后灯火万家香。
空镜头
意愿是可以被切割为三六九等的么？被天神的秤砣幺一幺重量，拉开整墙的中药抽屉，捏几味匹配的，包一副对症下药的汤剂。可是不对，这是西医院，只有钢钳和齿镊，寒渗渗的光，把身形都吸了进去，裹成锋利的刀。她还是怀孕了。
两天前的夜晚，酒精如风沙细细碎碎、无孔不入地塞满她全身的毛孔，捏成一个烂醉的人形，沙塑人形又毁于决堤泛滥的泪河，湿嗒嗒趴在生活的瘴气中，中毒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如果还有些许梦游的记忆，好像蓬头垢面乞求过暗夜，将黎明的晨草喂些到食槽里，好像被答应了？刚过了两日的回魂，如今低头一啃，满嘴玻璃，碎了一喉咙。
她恳切计算着酒精浓度，还有前一周因久坐办公、积劳成疾的腰伤拍的X光片有几何辐射，都成了体内的虎狼之躯，不知觉早已环伺小孽障，让他遭了罪。她费了全身力气，把心脏按压得近似平稳，把斜长的影子从地上捡起来，挂上衣架。
医生一板一眼说着，如若流掉，以后怀孕几率会小很多，因为她的内壁本就薄些；若留下来，两个高危因素可能对小孩发育有影响，孕检也是查不出的。这套话流畅且冷淡，仿佛已穿过了很多人的耳朵，刚坠落到她这里，像深井垂石。她如同分析工作文案一般，驱动着负荷的神经，在脑子里重新编码医生的辞令：要么自行承担不孕的风险，要么孩子认命残缺的原罪。
四肢有了千钧负重，抬不起身心的苦痛，只得抬头看他。他坐一旁，放下手机，给出两个思忖良久的数字，六四。六成不要，四成可要。耳旁嗡嗡作响，颅内传出拉威尔G大调钢协第二乐章第五分零三十秒的弦乐，白浪滔天，扑灌掉黑白键盘上燃烧的红色火苗。
生命的源头原也是有苦味的？坠地的啼哭原也是在哀嚎迫不得已要面对尘世的？如若抛于大漠之上，风餐露宿，可有驼行商队留下的清澈水涸以慰素人干渴？如若丢于地渊深处，万尺直落，可有深山老蛛编织厚厚结网，托起凡世的弃肉？未被祝福的魂魄啊，可有哭一哭孕育你的母体，与你一同毁灭躯壳，却还要留在刀山火海的世间层层历劫。如若爱足以构造直通云霄的海市蜃楼，光照退避后，坍塌下来的却是真砖实瓦，砸出地坑，血肉模糊，就地埋葬跑得慢的那一个，最后一块瓦片上沾了天堂的字眼，落盖成碑，写着愚者。
她举起手机想拍一张照片，留念看不见的孩子。最后的镜头是空的，他说不要。
空床
咖啡机槽里的空壳子塞满了，她下了床，踩着被开膛破肚的枕头，脚踝拐了弯，躲开横尸的布偶，奔去那杯打了奶泡的咖啡，浮一嘴的沫，不擦了，唇胡和心一样白了头。手机里就寝提示忽然响得像敲锣，端杯的手一个哆嗦。
潘多拉的魔盒是真实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简讯与电话囿成一坨铁，熔封世间本来的样子。她不明白，扎进眼里的那些霉色的暧昧与肮脏，有怎样的理由解释存在即合理。她觉得心要跳出来，把眸子掏了，用最憎恨的唇舌去诅咒没有遮藏好的假象。暗夜的魍魉怎不知臊，扯断浓黑的敝缕缠足，澡洗精神，等天狗来吃心。
这是第几次重复同样的对话了？泪腺都累起了茧子，懒得让泪河洗断脑子里最后的逻辑，记起来这袋咖啡胶囊酸得很，得打点牛奶。胶囊箱得清倒了，不然明早打不出新的，还有剩的半盒牛奶要放冰箱。等等再过去厨房开冰箱吧，水池里的碗筷好像堆出了物理力学的难度，她不愿落进眼睛里去解题。
思绪散漫得闹起了水灾，唯有一根醒着的神经抱着绳索，溯流而下，想去尽头问问。是何年何月的几分几秒，情愫咽了气，推入太平间，又是怎样一个清爽日出或晦暗昏黑时，他们裸裎欢好于爱的棺旁，任其下葬。之后的日子，虔诚携手于棺前晨昏定省，培土祷祝。
她忽然计较起来，著碑上未铭落款与时间，混沌得潦草。工作文书里的措辞断句她都能与乙方争论一晌，何况这样大的遗漏，像是生活给她搪塞了白卷。还是要问一问的，哪怕嘴皮子上下碰得如此不愿。
“你需要人陪，需要我这样的存在，让你觉得在这个城市里有没被遗弃的心安。”关于七年的存在，他是这么解释的。她被点了哑穴，说不出一个“滚”字，房租是他付的，哪怕她添置了所有的烟火气。
她把杯子遵循了力学的规则，叠进水池，熄灯上床。背过身去，掖好新铺被褥的角，听见背后气息均匀未变，转头看到有恃无恐四个字躺出人形的姿态。这床不知空了多久了，只她一人而已。
尾
夏娃的果实藏于西极的若木根下，偷吃入嘴的琼浆，顺延经脉，匀布周身后，才徐徐图之，毒发身亡。此毒的狠厉便在于此，避无可避，退无可挡，若无耶和华的神谕宽宥，放时间的神前来超度，自当与天地俱焚，无魂无魄。
一零年代最后一个黄昏降临时，她也曾翻箱倒柜去寻一寻，捕梦网里坠落的辰月沧海，是否浸泡了树脂的汁液，泛成一粒被年岁珍爱过的琥珀。把自己从窗户上撕下来时，留了热腾腾的哈气，映着熔化成雾的金色，满是一副希望降临的样子。
新房子还留了点地毯清洁剂的味道，衣柜还没归置满，墙角留了一处猫屋，等一个未进家门的主人。她想养只猫，总有一只是孤独的，在这个城市需要她来陪。她自当好好调教，使其乖巧温顺，若是张牙舞爪惹她不快，自当掐准猫的后脖颈，便如手按命门一般使其俯首称臣。被这座城驯化成了猫，她想成为人，来瞧瞧上帝看过的景象。
远处的烟火还在召唤，那里砰藏了无数情郎，繁衍出薨逝的青春。她起身走去窗边，把影子在地上拖了很远，窗帘严丝合缝起来，补上了屋内最后一道闭环的墙。夜色知道了，她对一零年代的流年谢了客，明朝开了门，走出的是一道新年代里的光，照拂墙根那盆铃兰，听训来年的絮语。铃兰脚下还要植几根薄荷，遣散猫的唇舌。
重新做回沙发，她在等一个素人，于零点敲响后，进门来问她：“我们去看烟火好么？”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
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
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
走过荒凉的河岸
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席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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