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想必在大多数人心中,都是一个温暖的称谓。我家小儿子最近也会有模有样地叫“爷爷”了,每次都能逗得我公公开怀不已。然而,我印象中的爷爷,却是一段五味杂陈的回忆。
爷爷在我18岁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去世,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瘦得没有了生气,那是我第一次逼真地体会到“皮包骨”这个词。我站在父亲的背后沉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还能说些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有对这位老人行将就木的不忍与心酸,但却并没有一个孙女该有的煽情式的悲伤。因为,在我们共处的18年中,他和我之间一直都是极其生疏的,每次见到他叫的那声“爷爷”,在我童年的心中,更多是一种礼貌和教养。
爷爷共有四子三女,我父亲排行老大。据父亲回忆,在他童年印象中,我爷爷从未特别亲近过哪个子女。但我父亲很理解他,认为在那个动荡而艰苦的年代,光是能挣够一家九口的温饱就已经耗费了巨大精力,哪里还有时间和他们亲近。自我记事起,在我们孙辈中,也确实从未见他跟谁亲近过,他从未抱过我们,也没逗过我们,我们与他的交往,大多都是礼貌而疏离的。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严肃或凶巴巴的人,相反他总是挂着一脸温柔却极有分寸的笑容。在当时幼小的我眼里,竟将他与温润、儒雅这些词汇联系了起来。
我出生时他已将近70岁,所以当我稍微长大些后,他已经年事很高了。但他却没有其他老人那种苍老感,瘦瘦高高的身材显得比较有气质,眼神也总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虽然拄着一根半身长的龙头拐杖,但走起路来始终沉稳有力。他说话较慢,爱停顿,就像专门留出时间让你理解他所说的内容。但总体上他还是话少之人,纵使闲聊也是倾听更多,虽脸上时常挂着极有分寸的微笑,那微笑却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让你猜不出他对谈话内容是否真的感兴趣。所以当时我曾偷偷在心里称这笑容为“爷爷式假笑”。
只有聊起书法和文章时,才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几丝兴奋的亮光,语速往往也会稍快一些,语气里带着一种掩不住的自豪想要一股脑儿地说个痛快。父亲告诉我,在老家,爷爷是他们那个年代难得的几个上过私塾的,当时很多人夸我爷爷字写得漂亮,文章也漂亮。可惜长这么大,除了在一本家谱上看到过爷爷的笔迹,却从没见过他的文章。其实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初的爷爷很有些文艺范儿。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的房间里摆着一台古旧的小型收音机,总播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节目或者让人昏昏欲睡的乐曲。每次去他屋里,都看见他坐在那张猩红色的太师椅里,双手随意搭在扶手上,眼睛半闭着,眼周的皱纹也跟着舒展了几分。他的头微仰着,偶尔随着收音机里的曲调前后轻晃几下,仿佛陶醉得很,那模样倒像极了电视剧里一边念三字经一边摇头晃脑的老先生。我和他的接触实在很少,所以并不清楚他是否真有才气,也并未真正见识过爷爷的“写得漂亮”究竟是什么水平,但他那股自恃有才的隐隐清高我却是真实感受到了的。而且我认为,他为人处世中的冷淡疏离一半就是因为这份清高,而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的自私。
父亲说过,爷爷这辈子做过一件大错事。当年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土改运动中,爷爷老家也跟着掀起了一股斗地主风潮。爷爷家是当地的一户小地主,爷爷为了免遭牵连,急于撇清地主帽子,竟狠心和他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并强行分了家,事后还亲自参与到斗自己父亲兄弟的闹剧中。虽然在那种极端变态的文化环境下,不能太苛求小市民的人性高度,但对一生清高骄傲的爷爷来说,这笔不孝不义之账确确实实污了他一辈子的名声,也在我这个孙女心中,牢牢地钉下了一个自私自利的标签。我不知他是本性就如此冷漠,还是被当年那场闹剧逼成这般冷漠,但他后来确实很成功地把这些讳莫如深的往事藏在了他高冷的表象之下。
假清高了一辈子的爷爷,最遗憾的大概就是他的子女中竟没有出过一个高才之人,我父亲七兄妹在他眼里大致都是庸常之辈,所以,他对我们孙辈也没抱太大希望。听说我和弟弟出生时他连看都没来看过。可还是有一个例外,这唯一的例外便是我二伯父的女儿(我的三姐),我们从小就知道,爷爷最喜爱的只有三姐一人。他对三姐虽不至于多么慈爱亲切,但确实与我们不同。比如三姐过年的压岁钱总是厚一些,每一次的考试成绩他也会关心,更会为了三姐的事去找关系打点等等。直到后来父亲告诉我,爷爷对三姐的偏爱,是因为三姐八字中含了三个“三”,爷爷说这副八字有状元命。说实话,用现在的话形容我当时得知这一真相后的心情就是,开什么玩笑?!爷爷当时在我心中多少有点温文而雅的智者形象一瞬间被这段迷信色彩败坏了几分。
爷爷确实一直对三姐的命格深信不疑,尽管三姐在整个学生生涯的成绩都平淡无奇,也从未表现出过异于常人的智商或才情,但他始终毫不气馁地期待着某一天会在三姐身上发生奇迹的转折。但是三姐仿佛一直没有体会到爷爷的这份期待多么远大,直到高考那年预想中的失意,她也并没有遵爷爷的意思重读重考,而是坦然地选了个师专院校,后来顺利成为小镇上一名小学老师,嫁了自己心爱之人共甘共苦。这是她意料之中且知足的人生,却是爷爷怎么也无法接受的“有负天命”。
其实我也不清楚爷爷心目中的高才和期盼到底是什么标准,但看到他这份厚望变成失望,当时我幼小的心中,却有一种狠狠的幸灾乐祸。童年的我,对爷爷的感情是非常矛盾的,一面因他的冷淡和忽视而记恨他,一面又会忍不住欣赏他那份伪装得很好的清静气质,甚至小小的虚荣心作祟想要得到他的关注。可是不管我考多少个第一,拿回多少张奖状,考上多好的学校,在那漫长的十多年里,依然丝毫没有引起过他的注意。每年寒暑假,当别人都在夸我的成绩时,他也始终无动于衷。有时候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孙女。
直到他87岁那年,我们孙辈中最小的几个(连我在内)刚好高考,也是那一年,我考上了川大,虽算不上多了不起的成绩,但确是我们孙辈中最好的了。这一年,爷爷已经行动艰难,常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他总说全身都痛,越来越没有力气,但却查不出有什么具体的病因,可我们心里都清楚,他已支撑不了多久。当我以为这辈子再无可能得到他的认可时,他却突然转了性般,开始关心起我的学业,还从他的棺材本中偷偷拿了些钱出来交给父亲,让父亲好好照顾我。父亲很是感动,以为爷爷其实一直都有关心我,只是未曾表露而已。所以高考后的那个暑假,父亲频频让我去爷爷床前看望,希望我能多陪陪他。我当然不会相信曾经一句话都不同我多讲的爷爷会真的关心我,但孝道还是让我不得不去看望他。只是每次被父亲拉着去的时候,我除了叫声“爷爷”,就再也找不出别的话了。我们祖孙之间十多年的彼此冷淡,当然不可能一夕转变。
当他听到我报的是川大的中文系时,仿佛松了口气般满足地笑了,但这笑仍然有几分克制。大概我这点小小的成绩始终算不上他理想中的高才人选,但总归是比其他几个要好些的退而求其次。而我选了中文这个专业,在他看来多少还算有些眼光吧。
刚开始他还会刻意问我几句生活或学习上的问题,后来见我的回答大多心不在焉,便转向我父亲开始聊他的身后事。虽然他的语气里多了很多疲惫,但我不得不佩服,直到最后,他的谈吐和思维依然条理清晰,他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也是面面俱到,妥帖得体。其中有一点让我颇有感触,因我奶奶已早他几年去世,当年他亲自为奶奶主持了一场非常隆重的丧礼,严格按照我们当地传统礼制入殓-出殡-安葬-回灵的完整流程来操办,整整五天五夜,从披麻戴孝的规制、寿材式样到哭孝守孝等环节爷爷都一一过问。当时我还以为像他那般骄傲的人,日后必定也会要求一场同等规模的。不料他却告诉我父亲,他的丧礼只需从简,他只盼早日与我奶奶同墓而葬,并棺相伴。
爷爷一生没给我留下过多少好感,但唯独他对奶奶的深情确实感动过我。我奶奶也是一个冷淡之人,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受我爷爷的影响,她也对我们并不亲厚。我印象中的奶奶不仅冷淡,还很刻薄。对子女,对媳妇都总是一副不满的脸色,极少看见她笑。她不会认字,见识短浅,更不用谈什么文化水平了,按我当时的眼光觉得她和爷爷并不般配。可爷爷对她却是真心的温柔,真心的笑。面对奶奶的坏脾气,他总能用温柔全部化解。父亲说,他从小到大都没见爷爷对奶奶说过一句重话,更不可能发脾气了。奶奶瘫痪后神志不清的最后几年,爷爷也是片刻不离地陪着她哄她开心。直到奶奶下葬那天,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眼泪,可他连哭都是隐忍的,平静的。回想起他对奶奶的点点滴滴,再看看躺在床上冷静交待后事的他,他这一生,难得深情却也百般无情,如此矛盾竟让我越来越看不透他。
连续几次去看望他都在干巴巴的不自在中度过,当我抱着再看望最后一次的心态去时,他竟突然很感兴趣地问起我的作文成绩如何。原来是我父亲在他面前吹嘘我的文笔还行,还说我对他的往事很感兴趣,想写一篇关于爷爷的文章。当时我真是无敌汗,但为了配合父亲吹出口的牛皮,我也只好假装感兴趣地问了他一些往事。谁知他回忆的闸门一打开就刹不住,一直从他出生聊到成家。原来他的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他出生后也一直虚弱不堪,病危危的。所以他父亲在筹备他母亲丧事时便打算将他一起下葬。原本他已被放入他母亲的棺木并已盖棺,正当要埋土时,他奶奶终究不忍心看见长孙落得如此凄惨,才在最后时刻把他救了起来。从此,他便一个人跟在他奶奶身边长大,而他父亲后来又续弦了一位夫人,生下了几个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这时我才稍微能理解他当年的绝情。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聊起他童年的孤独,聊起他独立门户时的艰难,也聊起奶奶坐上一顶小轿嫁给他的情景,却始终没有直接谈起过当年那场至亲决裂,也没再提过这么多年对三姐化为泡影的期望,也许这两桩心结已经盘根错节地紧紧勒住他的心脏,也许他也在慢慢地等着解脱和释怀。
他半哽咽半感慨地回顾完一生后,竟又开始向我传授起那些老古董式的作文章心得,他的叮嘱带着一种试探,大概他对我的文笔尚持怀疑态度。讲到最后他已有了一些难为情,仿佛希望我能说点什么,好让他知道我究竟对他讲的产生了什么样的感想,又会以什么样的角度去看待他或评论他。实际上,当时我除了一点八卦心上的震动外,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受,甚至觉得这些内容极为平常不至于写成一篇文章。而那之后我也确实没把这件事记在心上,终于直到他离世,我也不曾为他动笔写过一个字。
爷爷的丧礼和奶奶的相比,确实太过简单,简单到我如今已回忆不起多少细节。唯有那座双棺墓前,他和奶奶并肩的那张遗像还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他们脸上的表情原本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但不知为何放在一起就平白添了几分温度。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起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如今再回想他那些话,却多了很多理解与慨叹。其实想想,如果当初他能把希望押到我身上,或许我们会成为最能理解彼此的忘年之交。因为时间的磨炼让我惊觉自己竟变得越来越像他,除了都有的那点文艺病,我们还有同样的冷漠与自私,同样的懦弱与假清高,加上同样对人生的愧疚、不甘和诸多遗憾。不公平的是,我还有时间去理解他;而他,却永远不曾、也不可能再来理解我了。
没想到这次竟为了他一口气写了四千多字,就当是了却当初没有兑现的那个承诺吧。这一次,我终于出于一个孙女的想念,真心地叫你一声“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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