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元旦只剩下不到40天,上海的冬天越来越冷,办公室里都开起了空调,身边的人开始讨论买火车票买飞机票的事,早早地为期盼中的春节做起了打算。小遥从一个月之前就念叨着11月底可以买过年回家的票了,周末经常过来加班计划着年假前能调休,这样就可以早点回去了。橙橙看着一谈到回家就眉飞色舞的好友,想到:她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疼爱她的父母,有和睦相处的亲友。不像她,每次被问及什么时候回家总是支支吾吾:正常放年假的时候吧或者看买到的票是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小遥每次都替她着急:你怎么这么不积极呀,万一买不到票呢?橙橙嘴里说着:这不是每年都买到了嘛!心里想的却是:真买不到票才好呢,这样起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回家。
是从什么时候想起“故乡”和“家”这个词,让她感觉到的再也不是温暖了?可能是前年她最依赖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开始,可能是某次回家与大哥大吵一架,然后被他指着鼻子说滚出我的家的时候开始,也可能是因为那些她不能理解、也不能理解她的亲戚。那里有很多她不喜欢的东西,比如无知、虚荣、八卦、自以为是。那里给她下了太多的定义,她必须是母亲孝顺的女儿,她必须对大哥的坏脾气无条件的包容,对他的困难倾尽所有去帮助,她必须对亲戚们慷慨而热情,她必须对乡亲们亲切友好热络,一旦没有做到就是不孝不义、抛弃祖宗根本。甚至她必须穿戴贵一点的、别人认为好看的衣服、首饰,否则所有人都不会赞美她的务实节俭,只会说谁家的女儿真小气抠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舍得买。
橙橙生来是内向而安静的人,别人总说:这姑娘跟他爸的性格一个样。以前她不懂这话里微妙的语气代表什么意思,后来渐渐地明白那是轻微的嘲讽和不赞同。她不觉得像父亲有什么不好,在她心里父亲是一个真诚、谦和、有同情心的人,他从来不花言巧语,对家庭有高度的责任感,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办到。橙橙不懂别人为什么会忽略这些在她认为非常高贵的品质,而更看重浮于表面的热情和言语。就像她也不懂自己喜欢穿亚麻衬衫却被认为抠门一样,她觉得舒适简洁别人却认为不够花哨洋气。
橙橙有时候苦恼自己的敏感,她能感知到别人打量的眼光;也苦恼于自己的不知变通,为什么不能变得热情一点,或者改变一下自己的穿衣风格呢?可是她又想,为什么我要这样迁就别人呢?为什么我不可以按自己的喜好生活,以自己的准则待人接物呢?
那是一个芝麻大小的事情会放大无数倍的地方,谁家晚饭吃什么菜,谁家小孩被打得哇哇叫,谁家女儿性格孤僻,谁家夫妻什么时候睡觉都不是秘密的地方。对渴望安静、渴望私人空间、渴望按自我意识生活的橙橙来说,这是一个不想待下去的地方。所以大学毕业之后她没有找离家近的工作,反而在千里之外的上海落了户。她一直在远离那个地方,或许也在远离那些人。
农历29日,离过年还有1天,橙橙收拾好办公桌上的资料,关了电脑,把椅子推进桌子底下。带上围巾和帽子,推着行李箱去了高铁站。她计算着下午1点出发,大概8个小时的车程,前几天下了好大一场雪,至今还没有化,列车走得慢了许多,橙橙心里有个隐秘的念头:慢点再慢点也没关系。列车果真延迟了不短的时候,到达终点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2点了,许是马上要过年了,小小的车站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从镇里车站到乡下家里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在这大雪纷飞的深夜,不说没有客车,连出租车都打不到了,橙橙望着漆黑的夜,听着呼啸的风犯了愁,发了个短信回家:夜里打不到车,明天早上回。她想就在这车站待几个小时等天亮吧。不知过了多久,裹着大衣坐在候车室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她似乎听到了几声急切的呼喊:橙子!橙子!她一个机灵醒过来,看到头顶一片雪花的大哥,走到近前对他说:妈怕你冻着,让我过来接你嘞!我在村里喊了有车的王叔帮忙。我们回去吧。橙橙走在背后,看着前面提着行李箱的男人,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背着小妹妹的七八岁的男孩,他上山采茶牵着她,下水摸鱼牵着她,下雪自己做个雪橇后面拉着她。
橙橙仰头闭了闭发酸的眼眶,睁开眼看着飘落的雪花,想起了房侧父亲种的葡萄,门前母亲种的茶花,曾经大哥给她绑了秋千的香樟;还有不管谁家有个难事呼喊一声就来的亲戚乡邻。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想逃离这个地方却始终心存牵挂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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