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时,因为憨厚老实,被村里分派到德岭林场,六七个人一起看管那里的山林,主要任务是种植茶树,发展茶叶。
林场老屋在汪河村部后面的山半腰,树木掩映中。平时来去经过汪河,无需抬头就能看见山腰村民们的房屋。我眼神儿不好,远远的看过去,就是几个白色点点,被一片青绿拢在怀中。
父亲在林场做工,有时赶周六回家一次,大山从来不亏待它的子民们,父亲回来时手里总带有点山野气息。
四月,路边的野果俯首可拾。那红艳艳的夢子(野草莓),用老布手巾包裹着,摘回家放桌上,摊开,那天然的红艳,极度舒适着眼球。有些被挤破,红色的汁液浸透老布。
我们顾不上打水清洗,直接手拿撂进嘴里,贪婪的样子引得父母哈哈直笑。
秋后,父亲会带回香喷喷的毛栗,有生的,也有熟的。毛栗比板栗小好多,一个个滴溜圆滑,稍不注意就从掌心滑落。炒熟了的栗子,有的咧着嘴,有的两边留下黑焦点,不管是咧开,还是带有焦点 ,都不妨碍它的香甜。
记得有年冬天,父亲还捡回一只猪獾,被人用猎枪击中后,当场没逮住逃走的。父亲说捡到时猪獾身上还有余温,我看那凸凸的鼻子真像猪,乐得我们在地上摆弄几回,最后打了一顿美美的牙祭。
我只去过一次德岭,大约刚入学的光景。山太高,初始爬得开心,不觉得什么。上到一半时,累得够呛,气喘吁吁的,总是央求父亲能多歇一会儿。
小时候我体弱,带有些哮喘,人累了会胸闷,喉咙喘不过气来,经常还伴有咳嗽。他看我确实跑不动,便弓下身,背我一会儿。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感觉天地间都是幸福的味道。
当天的晚饭是在林场隔坡的一位叶姓人家吃的。正喝酒间,忽有人喊野猪来了,大伙儿抄起扁担、铁叉出门就追,黑灯瞎火的一阵喊喝,到底还是让它跑了,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复又回屋,继续喝酒吃饭。
小时候看多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连环画,山里的男主人公老实憨厚,总会有美丽贤惠的女子来爱上他。大人们喝酒吃饭时,我就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幻想着父亲那么老实,在深山里是不是也会遇上青狐或白狐幻化的女子,嗨!
也许太累,那天晚上睡梦中画了一幅大大的地图,害得林场的那些叔叔们可劲儿地调笑我……
父亲是八十年代初卷着行李告别林场的,家里分到一些田地要种,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
父亲回了家,有关德岭的一切从此与我渐行渐远。
我承认,我是个喜欢怀旧的人,脑子一根筋。
童年呆过的那些地方,那些留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时常都被我拿出来晒晒,不是为什么人或事而想,只是觉得记忆深刻,晒晒还不算,竟然还有实地重游的念头与冲动。
比如对德岭林场,就是。
一个春日下午,天有点阴,带着这种冲动,赶着“小毛驴”上了德岭。
水泥公路一直修到山顶,远看像条白玉带,缠绕在山腰。想着路应该很陡,双脚真踏上感觉还行,比我上草鞋凼的路还要缓和一些。
“小毛驴”奔走在山间公路,四处山峦起伏不定,真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红艳艳的杜鹃花,一会儿路上一会儿路下地迎接我,大片大片翠绿的枝枝叶叶展示着春的气息,那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林间婉转放歌,都是来迎接我的吧。
行到德岭村庄前,水泥路突然分支开来,两三个岔口向前延伸着,没有指示牌,我的脑海茫然了。
四月的乡村,山青水秀茶绿,路边就有人在摘茶,悄悄移步过去,借问路径。
村人淳朴,手不停摘,天照样聊:“哦,到林场去啊?林场屋早就拆了喂,你走中间那条道,往前走有个向右的土路一分,上去能看见,没多远了。不能一直向前嘞,向前就跑大塘去了喂。”
“左边这条路到哪儿?”我笑着问。
“左边到孫西庵(大致音),那不照,你别跑错了,还有一条到毛栗庵。”摘茶的大姐抬头说,也许劳动热了吧,脸上红扑扑的,健康的样子挺好看。
“好的,谢谢!”
“没事的,不客气。”
我环顾四周,周边都是茶园,好多人在摘茶,青扑扑的茶稞映衬着一张张生动明媚的面庞,空气中茶香伴着兰香,深吸一口,竟品出一丝甜甜的韵味。
眼前还有那土墍墙,青瓦房,那一池澄澈的山泉水,风吹微澜,静中有动,间或偶有鸡鸣,一股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不觉痴然。
这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么?
谢过摘茶大姐,赶着“毛驴”上了去林场的道儿。
一路上,杜鹃花几乎都开在拐弯的地方,明晃着眼,山路弯多且陡,不敢贪恋美景,只能是偷偷地瞟一眼。
行有两三分钟,果然见一条土路向右手的坡后分叉,路面有车轮行走的印迹。稍作停顿,再小心地赶着“驴”往前走。
翻过坡,眼前豁然开朗。呵呵,好大一片茶林呢,这估计就是村部茶园了,绿绿的茶林里隐着五彩服饰,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
土路弯弯。
前不久刚下过雨,四轮机车驶过,路面泥泞向两边分开,表干后留下窄窄的轮胎印迹,不好走。眼睛还是不敢东张西望,紧掣驴缰,顺着窄窄的车轮印慢慢前行。
“小毛驴”停在一栋白色的房檐下,有位大姐拨弄着灶堂里的柴火,听到响声回头看看我,见是面生,扭转头继续烧灶。
“请问大姐,老林场离这有多远?”
“不远了,上坡就能看见。你哪儿的,没见过啊?”
“哦,我是山下汪河的,小时候来过这里,今天有空,想找找记忆里的感觉。”
“哈哈哈,找感觉还爬这么高的山?林场老屋早就拆了,麻烦把你的毛驴往边上挪一挪,等会儿我们老板要开车下来。”
“好勒!”
闲谈中得知,她是青草镇人,来帮忙摘茶的,和林场茶园有好几年的交往了,她说山里人真不错,朴实厚道够交。
上了坡,对面又有一栋白墙红瓦屋,屋东头有一草棚,可能是摘茶工临时用的旱厕。
我在脑海慢慢搜寻记忆片段,林场老屋应该就在草棚那个位置,这栋房子主人应该是林场老屋的邻居,姓王。
没有来时,心里把林场刻画出多个景象,它应该是这个样子,欸,不对,它应该是那个样子,也不对。
那条冬天冒着热气的泉水池呢?咋也不见了?
此刻,当我们面对面,山无语,我亦无语。是现在的它不认识我了,还是我把记忆埋藏得太深刻?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仿佛有雨要下,心里有种失落,使人怅然。
返身下坡,与烧饭大姐告别,大姐说“我们老板等会儿下来,他是汪河人,要不你问问他关于林场老屋的事。”
“你们老板我认识,现在四点多,太晚我不等了,谢谢,麻烦你对他说我来过。”
“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说漆匠吴春年刚才来了,就照。”
语毕,挥手作别。
不远处,杜鹃花开得正艳,摘茶工人仍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空气里有点湿润。
走吧,可能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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