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 冬
“昨夜清霜冷絮稠,纷纷红叶满阶头,园林尽扫西风去,惟有黄花不负秋。”
这是宋代钱时《立冬前一日霜对菊有感》,七言四句,描摹出夜黑霜白,叶落满阶,西风寥落,菊傲秋寒的情景。前面两句是景色铺陈,后两句方为点睛之笔,诗人伤秋傲寒的情感,尽蕴其中。
从诗人写下此七绝至今,斗转星移,逾近千年,无论社会如何变迁,自然的景致大体相同,春夏秋冬,循序而至,又循序而去,年年岁岁,周而复始,不断演绎这片土地上的繁华凋敝,盛衰枯荣。正是:西风岁岁凋碧树,秋菊年年傲霜天,古愁今忧总相似,一枕清辉映冷月。
今天农历九月十九,是为立冬之日,四季不断轮回,又将我们送到冬的世界。虽说已迈进了冬的门槛,但昨日阳光仍在灿灿地照着远山近水,让人冬春恍惚,今日阴云虽然拉上天幕遮掩了太阳,风虽浸着些微凉意,却感觉不到冬的凛冽,远不似北方的立冬,此时已开始进入冰天雪地,而只是在秋与冬的交界处萦绕徘徊,让人忘却冬天已然来临。这是因为中国幅员辽阔,南北纵越50纬度,北方飘雪之时,南国仍有暖意,而且中国的农历发祥于夏商的黄河流域,二十四节气基本只适应中原的天时地理,南方农人春播秋收冬藏,都有自己相应的习惯,并不完全拘束于夏历。
南北虽有所差异,但时令也不过是迟缓一些而已,立冬伊始,冬天正挟着冰凌,迈着沉重的步履,向我们的世界走来。光秃的树枝,荒凉的田野,清晨的冷霜,枯竭的断流,这一切都是冬的征兆和前奏。迟来的,终归要来,对于冬的严酷,不要存有任何侥幸,而是要做好过冬的准备,就像那些遁跡的飞鸟。
在这立冬之日,廊架上紫藤的叶片已完全掉落,只剩赤裸的技蔓在抱团取暖似地相互盘虬;曾经铺满落叶的地上,现在只有零星的残跡,是落叶枯干之后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刮到了各个角落,地面反而显得整洁清静,而那曾经茜草如茵的山坡,于今呈现的也是倒伏与枯萎,春与夏的尸骸满目横陈,一派凋落颓败的景象,连大地滴落的眼泪,都凝成了枯草上的清霜,静静地,一声轻微的叹息都没有,就要沉如冬之梦乡。
而其它那些树呢,也都像多思的季节一般,早就愁黄了头。最早是梧桐,冷风一吹,它马上变脸,夏日里浓绿的盖头即刻变作黄金的披巾,经过昨夜一场风雨,大片的黄叶急急坠落,软软地铺在地上;其次是杨槐,圆而密的叶子渐次变黄,而且掉得极快,才看见它在变色,只两天功夫,枝头已显颓唐;还有那石榴,果实还悬挂枝头,满树已嫩黄一色,其叶小而轻,在风中翻飞的姿态极凄美,好似在和着风的韵律,跳起哀怨的离别之舞。
每一棵树都有着自己越冬的个性,但却又有它们的共性——躲蔽冬的锋芒,静待春的回归。我认为,那一株株被秋风扫得光光秃秃的树,他们对于风的妥协和退却,不是由于软弱,也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在用天性和智慧去躲避和对抗寒冬,犹如东坡在《留候论》所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因为冬日肃杀之气弥漫,大地冰封雪冻,阴气上升,阳气下沉,树们甩掉满身的叶片,也就减少了养料的需求,就像疲惫旅人放弃多余的背负,轻装踏上新的旅程。他们默默地低下头,默默地隐忍着,并不在风过时倾诉萧瑟的感伤,只把萌发的基因蕴含在体内,任你寒风吹掠,任你雪雨冰霜,它只要能在寒风吹袭中不倒下,只要根还深深地扎进土壤,它就保存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一俟冰消雪化,暖风拂熙,它们又会绽出新芽,吐放花蕊,再织葱茏。
冬季之所以来临,是由于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与给予我们光热的太阳所对应的角度不同而产生,太阳直射时,大地温暖,太阳斜射时,大地获取的热量不如丧失的多,于是气温下降,冬天骤然降临。这春夏秋冬的更替是地球既定的轨迹,地上的一切生物也随之循环繁衍,就像熊要冬眠,树要落叶,鸟要南翔,人也要捂上厚厚的冬装。这不仅是他们在逃避,而是在遵循自然的铁律,不做徒然无谓的牺牲,把生命更好地保存下来,静待着明媚的阳光照临,等候着重新焕发的时机。
立冬,只是迈入了冬的门槛,最冷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
立冬之后,是小雪,“菊萎东篱梅暗动”,当是时,菊瓣枯萎,干枝迎风,梅苞初绽,暗香欲涌,天气虽然渐冷,但生机暗暗隐藏;小雪后十五日又是大雪,“白雪欲求吟诵句,穿枝猎艳演梅花”,到那时节,雪封大地,飞鸟绝迹,寒梅盛开,幽香四溢,冬的景致虽十分单调,但一束傲雪之梅就能点亮阴晦的天地;大雪过后,冬至又临,那才是最冷酷和最黑暗的时令,数九寒冬自此而始,古人云:胜极而衰,衰极而盛,冬至虽然最冷最暗,冬却也是“至此而止”了。冬至之“至”并不是到来之“至”,而是极至之“至”,数九阳春也自此而始,杜甫故此才有《小至》“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之句。因此,冬至又被称为“一阳生”,才会有“冬至大如年”的民俗。旧时的中国都把冬至当做一个大节来庆贺,直到今天这习俗依然传承沿习,到冬至那天,北方包饺子,南方宰狗羊,寒风中四处热气腾腾,冬夜里家家大快朵颐,于此揖手送别寒冬,翘首迎接早春,寄托来年希冀。
既然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就要遵从这个世界的规矩,适应这个世界的定律,别奢望现在会“忽如一夜春风来”,也别过早妄想“春风送暖入屠苏”,而是要像那些遵循节气的村民,关上门窗,拒斥风雪,燃起火炉,环坐相依,既是躲避寒冷的冬天,也是休憩三季的忙碌,更是享用秋实的丰腴。躲进小屋成一统,老婆孩子热炕头,腊肉香肠包谷酒,莫道寒冰仍肆虐,寂寞雪夜听春风。待到冰消雪化,再挽起老牛,背上犁铧,去开垦封冻了一季的荒野,开始又一个播种与栽培的农忙季节。
是啊,冬既要“捂”,更要“悟”,与其怨怼冬天,滋出满心的黯伤,不如欣赏冬天,把这严酷的季节,也活出自己的精彩和尊严。毕竟,生命的四季不只是温馨的阳春,更有隆冬和腊月。在寂寥的冬日,不要仅仅看到荒凉的漫延,更要感觉荒凉之下蕴含的生机一片。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即便没有“独钓寒江雪”之雅兴,也应该有“人归暮雪时”的欣然,即便没有“朔吹夜飘香”的环境,也应有“再饮一杯无”的酣畅,听松风呼啸,观星河冷月,品横溢梅香,看雪花飞飏,不也正是冬日的独有的情致和风光。
走过冬天,路到尽头方是春,走进春天,回味冬寒惜暖阳,只有经历寒冬,才会觉悟春的温情,只有走过雪原,才会知晓道路的艰辛,而那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足印,正是通往春天必经的路径。
在这立冬之日,我不禁思忖,该如何度过我们生命中的又一个冬天呢?在这岑寂的夜晚,心中倏然记起陆游的《咏梅》。那是我们这既苦难又幸运的一代人自小熟记于心的词,是中学时代的课文,是十年文化浩劫间课本中仅存的一缕暗香,且是沾了伟人另一首咏梅词的光。两首“卜算子”,一个大字排印,气势磅礴,彰显英雄气慨;一个小字附注,忧郁婉约,无奈苍凉,用以注释原词韵脚和表现鲜明对比。课文中的那首,虽然抒情豪迈,但却俚俗直白,有意蕴而无意境,年幼的心中虽不明暸究竟,天性却自有美的抉择,在参天丰碑上的镌刻模糊之后,最终牢记的还是千年前的放翁。这首凄美的《咏梅》是他冬日愁绪的抒发,也是他人生际遇的写照,更是他高洁情操的隐喻,是梅的身世喟叹,是冬之千古绝唱: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阵群芳妒,零落为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旦细细品味词意,回首前尘往事,环顾左右周遭,眺望凄迷前路,却不知这梅的品性是“悟”,还是“误”呢?或许,在当今之世,最佳的选择,应该是“捂”。
悟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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