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最近我在读小说《茶人三部曲》，这是一套以江南杭姓茶叶家庭六代人的命运沉浮为主线，将中国茶文化史和中国近代史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描绘出一幅有关民族，家族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的小说。其中的第三部《筑草为城》主要讲解放以后到改革开放这段茶史，浓墨重彩的描写了文化大革命期间茶人的百味人生，万般遭遇。那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细致刻画出了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大背景下，人们被扭曲了的复杂而痛苦的心理状态。这不得不使我想起我的爷爷，那个生不逢时、命运多舛、让人感觉脾气古怪、眼神里透着高冷严苛的老人。

在我的记忆里，村里的乡亲们提起爷爷总是说“郭老五，就是个怪人，一点儿也不普通”，而我的弟弟妹妹们说起爷爷都说“我们可怕爷爷啦，在他面前总是吓得连咳嗽一声都不敢”。

作为爷爷的大孙女，我从小就对爷爷充满好奇。因为听大人们讲爷爷是“戴帽子”的，在还不懂“戴帽”子是什么意思时，我对爷爷敬而远之，常常去到爷爷家里，安安静静地站在屋里的地上，隔得远远地看爷爷他背靠在炕上墙角叠好的被子上，手捧一本书在看，头上总是戴一顶医生才戴的那种白帽子，所以我似懂非懂的就认为，这就是爷爷常被人称道的与众不同的“戴帽子”。

爷爷自学了不少医学知识，会给人看病，我也是听大人们讲的，他为不少父老乡亲们治好了疑难杂症，常常是医院里说治不了的毛病，爷爷竟然就给解决了。

爷爷很少和我们小孩说话，更不用说拉拉小手或者抱一抱之类亲昵的动作了，从来就没有过，倒是常常瞪眼睛，全家人都怕爷爷的瞪眼，可我从他瞪起的圆圆的眼珠子里，仿佛可以感觉到他对我有若即若离、蓄藏着的没有言说的一丝疼爱。

印象中的爷爷瘦高个，身板挺拔笔直，总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的衣裤，脚蹬千层底黑布鞋，出门时，脖子里常常要围上一条灰蓝白三色相间的格子短围巾，戴一顶蓝布带沿的解放帽，记得他总是在午后阳光斜照地面，天气凉爽舒适的时候，肩扛一把锄头一个人闲庭信步地朝地头走去。妈妈说爷爷就没有真正下地干过活，他在地头只是随意翻翻瞅瞅，像绣花似的摆弄几下就回来了。而每次进家门前，必得使一个像马鞭似的用布条和细木棍制成的专用工具浑身上上下下捶打一遍，甚至包括鞋子也要清理干净才放心的进家门。所以爷爷家里从来就是陈设极简却一尘不染。现在想来他这般模样倒有几分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一种悠然自得的心境呢，但其实，被迫无耐逃离现实，到田间寻得一份与自然的亲近以解救内心的孤独才是他真实的心灵写照吧！

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和我们就已经不在同一个院里住。因为家里还有二叔三叔要成家立业，所以爸爸妈妈在村子的最南边批地盖了新房就搬出去了。爷爷奶奶住的老院在我上学时的必经之路——东门外，记得有几回，爷爷坐在大门口等着我放学，见我从家门口路过时，他冲我招招手，依然一脸的严肃，瞪得很圆的眼睛，我很听话地跟着爷爷进屋，他从壁橱里拿出仅有的两块小糕点放我手里，好像什么也没说或者只说了一句“吃吧”，还有一次就是爷爷炖好了不知谁送他的野兔子肉，也是专等我一人进去吃。这样的待遇确实是受宠至极，是其他弟弟妹妹们谁都没有享受过的。

有时爷爷也会让我帮他弹弹身上的土，扫一扫后背裤腿的灰尘，因为怕看到他责怪的眼神，干这些小事的时候我也总是小心翼翼，偶尔不知什么时候也曾见过爷爷露出来一点满意的笑意，都只一闪而过。

有时感觉，我真的不能想象和体会上辈人以及上上辈的人，他们在那种乱世中怎么生存，怎样在恐惧不安、焦灼无望中度过自己童年、青年、壮年渐而不觉间老去。爷爷出生于1918年，是山西省沁源县孔家坡人，家庭成分为中农，幼年父亲早逝，家中只留母亲一人带七个子女（五儿两女）艰难度日，后因日子实在难以为继，爷爷的妈妈只好将爷爷的二姐及四哥送人，一个体质单薄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白天耕地晚间纺纱想尽各种办法让她的孩子们读书识字。爷爷在弟兄间排行老五，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郭老五，当他读完高小，也就是1932年，家里已经负债累累无法供养他继续上学时，他开始离家外出谋生，1934年考入太原同蒲铁路局机务生训练班在风陵渡机务段就职，1938年5月因日寇攻陷该段路，只得离职还家，在39--40年间任沁源县长乐北石渠小学教员，41年转任本县贸易局，42年调任沁源县政府合作社任会计，43年日寇侵占沁源县城，对我国人蹂虐践踏，惨绝人寰，这一年爷爷家惨遭不幸，除了家里房舍被焚化为灰烬外，他的母亲嫂子及侄子连同沁源县不知多少老百姓被日本鬼子活活烧死，惊恐万状之下爷爷又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为求活命离开乡土逃至汾西，同年7月任进山中学干事，10月转任灵石县南泊中心学校教员，44年调任第二兵站驻灵石粮食分库库长，在此期间爷爷经一名唤杨景山的人的介绍参加了国民党组织，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爷爷的员令下达，于是46年3月他回到同蒲铁路在介休机务段任司机，9月提升为该段教导司机兼国民党晋冀区铁路特别党部同蒲南段党务指导员，48年被选为国民党介休区党部党务委员，7月调太原总站机务段司机直至解放后。49年解放后，太原军管委开始公布登记反动组织，有国民党身份的爷爷因政策不明心存恐惧，又开始了弃职逃亡生涯。这一次的逃竟然还不是他人生最后一次逃亡，更严酷的考验还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呢!看看爷爷参加革命工作的这段历史，不也正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为了谋求生存颠沛流离、不断逃亡的历史吗？国家遇难，家又怎能安宁，真是国破家亡，山河呜咽，何日可以归故乡?

爸爸在惊恐慌乱的逃亡路上出生，八个月大随爷爷奶奶流浪飘零，最后落户在平遥我现在的老家，一个小村庄。此后爷爷隐姓埋名寄人篱下，在54年9月，爷爷坦诚地主动向平遥公安局详细交代他的历史问题，经查属实无罪后放归，58年又被公检法合办的收容所传唤拘留两月，经查无犯罪实事遣送回村参加生产劳动。历史的遗留问题好像永远是个问题，始终断断续续一直纠缠着他，但无论生活怎样的动荡不安和贫穷艰苦，那时做人的自尊还在，活着的希望还在。这期间爸爸姑姑叔叔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接受了基本的义务教育，全家以糊纸盒洗白纱换取生计，姥姥（姥爷和爷爷他们家一个门道里住过）跟我讲过爷爷每日给孩子们分配任务，制定工作量，完不成任务坚决不可出门玩耍。就这样，一家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禹禹前行，虽然从爷爷留下的只言片语里能感觉到他对当时社会环境的不满，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运动使百姓苦不堪言，生灵涂炭，爷爷冷眼旁观着，心里的苦闷一个人承受着，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脾气暴躁、固执，妻子怕他，儿女躲他。但爷爷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还在，他盼望着盼望着，盼国家早日摆脱贫穷，盼自己的小家儿成女就，盼着盼着就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1966年，根据当时的文件公安六条，爷爷被扣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从此长达12年之久的恶梦般的日子拉开了序幕。家的和谐安宁被打破，家人间爱的情感被黑暗压抑环境下涌动出的各种阴晦的情绪鞭挞拷问着，家族里的每个成员都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痛吞噬着人们脆弱的灵魂。

我再多的言语，再深的探寻应该说也抵不过爷爷笔端简要的摘记真实可靠。12年间他经历了什么?感受到什么?对那场运动有怎样的评价?我将他的短诗如实记载如下。

              帽子底下痛苦记

无端管制十二年    罪苦凌辱不堪言

严冬抱冰长渠下    盛暑负土庙门前

担水浇树三更半    鸡鸣打扫村四边

雪天清除不得慢    雨后补路难消间

牛马尚有空闲日    地狱亦有放风限

唯有帽子底下奴    通年到头不容缓

逢会遇戏幽深岩    娱乐场所禁观瞻

子女上学遭歧视    男婚女嫁受牵连

亲友远避不来往    邻居躲闪怕沾染

虽然苟生阳光下    恰与阴鬼不相差

担心最怕运动来    挂牌揪上批斗台

低头连至脚尖下    弯腰汗湿地尘埃

愁云满布天地暗    好似身入森罗殿

口号声震屋瓦动    咆哮如同虎狼现

会后三日驾魂空    余悸尚使饭难咽

千言万语说不尽    略择简要记诗篇

            对四人帮之批语

目睹妖魔兴风浪    自恨身非孙悟空

但将冷眼观螃蟹    看它横行到几时

在那场以不可遏制如淘淘江水奔腾而来之势迅速席卷全国的混乱革命中，人心迷茫、苦闷、阴郁、甚至绝望。爷爷的雄心壮志，满腔热忱也就在那漫长的十二年幽闭囚禁苦不堪言的精神折磨下消耗殆尽，他对国已深深地绝望，对家也没有了爱的能力，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使他陷进情绪的泥潭，看什么都不顺眼。可以想象夫妻关系，父子父女关系会是什么样子。

读书求知积极奋进带给他的是撕心裂肺深入骨髓的伤痛，当下的社会发展形势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也就颠覆了爷爷的三观认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儿孙自有儿孙福，留取财物作何用。爷爷变了，变得让不明就里人感觉他就是个胡搅蛮缠、不可理喻的人。比如因为吃饭，奶奶不知挨了爷爷多少的打骂，爷爷总在挑剔奶奶做得饭不合口味，不是嫌窝头蒸得碱多了就是嫌碱少了，面条端他桌前，也是不停唠叨咸了淡了，为此，姑姑叔叔们都看不惯爷爷，对他不理不睬。可怜了作为长子的爸爸，总是想尽办法平息各种矛盾，既要小心着哄爷爷开心，又得安慰照顾奶奶，有时还需做叔叔姑姑们的思想工作，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因为受不了家里这种阴晦气氛，爷爷曾在我出生前两年一人躲回沁源老家，在他的故乡隐居三年。

爷爷对儿女们的婚嫁之事也无心操持。爸爸妈妈结婚时，爷爷家依然无房一间更别提积蓄了，家里原有的一点点金银细软铜锅铁铲也早被抄家抄得片毛不剩，爸爸想批地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真正建个定居的窝，也遇到爷爷百般阻挠，爷爷是79年才平反的，爸爸和二叔他们盖老院的时间应该是爷爷还没有被平反，所以当时爷爷肯定认为置办家产，祸患无穷。总之，关系到这个家一切用度开支，大事小情，爸爸在尽心竭力办好的同时总免不了挨爷爷一顿训斥，有时还需挨鞭挞，爸爸对爷爷从不顶嘴，我从爸爸的言语中也没有听到过一句对爷爷的谴责埋怨，爸爸才是真正懂爷爷苦衷的那个人啊，所以他对自己受的这些苦只是无怨无悔的承受。

当我懂事时，爸爸已经到了爷爷想为国尽心尽力然不得已苟延残喘的年纪，（三十几岁）爷爷早已白发苍苍暮年将至（六十多岁），我印象中只能留下爷爷老年时的模样，不知道别人眼里的爷爷怪在哪儿，我看到的爷爷是一个个性率真、耿直、热心有爱之人，爷爷喜欢下棋听戏，小时候我常常见爷爷在家里的炕桌上与人厮杀，那较真劲好像是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战场较量，总会因一些悔棋了或乘人不备偷袭之类的棋着与棋友闹得不欢而散，两个老人，今天厮杀得相互不服悻悻然散场，明日又见面笑眯眯重新布阵开打，说是老顽童一点也不假。

收音机也是他的最爱，无论人走到哪里收音机一直不离身。听评书和戏曲给他孤焖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欢愉。

有一年，村里办起了晋剧团，作为戏迷的爷爷那时常常请剧团里的小姑娘们到家里做客，让奶奶备好菜好茶热情招待，平时不苟言笑的爷爷那时候乐得跟个孩子似的，这也在村里引起一阵非议，乡亲们认为爷爷就是个怪人。

在我上县城中学之前，爷爷对于孙儿晚辈而言好像只是一个称呼，彼此没有多少情感交流，孩子们的学业爷爷也从不关心过问。可是自从爷爷看到他的孙女真的也可以去县中学上学时，他才恍惚刚从梦中醒来似的，惊觉原来今日社会与往日已大不同，我们的国家旧貌换新颜，天眼终于开了。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这自古至今不变的真理使爷爷原本就有的一颗滚烫的心重新复活起来。从那以后，给十几个孙子外孙批作业成了爷爷最乐意干的事，对可造就的孩子还格外的关注，耐心指点。闲暇之余爷爷还给他的儿孙们算生辰八字，呵呵，他那满心的美好期盼不言而喻。

可是时间不等人。好景不长，1993年爷爷身患脑梗半身瘫痪，具备医学常识的爷爷开始自己想办法给自己治疗，吃中药熬汤剂、用活血药水泡脚、让爸爸帮助按摩，然而一翻积极措施全使上，也没能改变爷爷的半身不遂日益加重的事实。

后来爷爷卧床不起不能自理，连说话也是含混不清了。在身体康复完全无望后，爷爷不屑于苟活，毅然决然得选择放弃一切治疗甚至拒绝进食。那时正赶上我的假期，爸爸求爷爷吃饭不成，又拉上我一起求他，我跪在爷爷的枕旁，看着他瘦了很多极其憔悴的面孔，眼神依然透着一丝冰冷的光，看见我的瞬间他目光变得柔和，眼角一滴眼泪滑落下来。我哀求爷爷喝水吃饭，勺子都放在他嘴边了，爷爷还是摇摇头牙关紧闭，他只示意我把头靠近他，我听他呢呢喃喃发出一串串音，可惜此时，爷爷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爷爷一直不吃不喝，任谁劝都没有用，不久爷爷就走了，他留遗言说:希望儿女只把他用草席简单包裹掩埋荒野，他说他妈妈被日本人烧成灰烬，他爸爸的坟茔多年来也未能寻得，父母都未能合葬安眠九泉，他有何颜面到地下安息。

爷爷在患病期间自知来日无多，他在空闲时写了这样一段话留于后人。书曰:

谈世事择大要，遗意子孙以警未来

人生在世犹如天上浮云变幻无常，故世界有时安有时乱，国家有时兴有时衰，家庭有时盛有时败，个人有时荣有时辱，但人在期间昏昏沉沉不知醒悟，争名者贪心不足唯嫌权小，嗜利者积财盈万尚觉数少，竟不知权为怨门财为祸根，无止无尽一味追求，且更为子孙着想而不知，两眼一闭身为灰烬。其一生用机谋冒生死耗心血损阴德，所得之权与钱将来究竟落入谁手?亦不思水满则溢月圆则亏，盛极必衰否极泰来之意，及至身临绝境还不缩手。自古常言，置产要置心田，积财不如积德，又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蒺藜不得不吃。岂不知富贵在天，生死有命。

总结:人不须太贪财恋权留钱财于后人，活着须积德行善安心做事，留一份清明在人间。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还是应珍惜自己的名誉才是。

爷爷走了，走得甚是决绝，在他滴落的眼泪里我看到一个生命对风尘往事总有的一份眷恋，但是他说“我得走，我不能成为人间的一个包袱，我要的是一个有存在价值的生命而不是行将就木的躯壳，再见了，我爱的人，愿你们一路走好!

我想说“爷爷，您不是怪人，您是一个有血有肉可敬可爱的爷爷，您虽平凡人但确实不普通，我为您感到骄傲!”。

附:爷爷顾影自怜 俚诗八则

写于独居老家时的一九七九年七月三日        （雨天无聊作）

其一

有室有家枝满堂  奈何远离受恓惶

时人多疑情古怪  满怀苦衷诉何方

其二

自耕自炊自巴挣  有疾有痛无人问

三天不食床头卧  唯有灶君达天庭

其三

昼整瓜田夜守园  风雨疾患不敢闲

诚恐功败人耻笑  一日三餐变一餐

其四

衣破袜烂觅无针  遍地行人无相亲

即遇持活引线者  不关痛痒谁愿缝

其五

久居长安不想家  高歌酣饮徒情享

于今亦无思家意  只贪孤影守凄凉

其六

愁来月下诉幽情  闷时灯下慰孤影

最怕深秋黄昏雨  只盼琴声送窗棂

其七

一日离家一日深  好比孤雁入寒林

当年文举欢月下  如今情景照我身

其八

过了一天又一天  心中好似滚油煎

时想九泉梦不见  不知何日到地点

爷爷之养生要决

内以  清心寡欲四字为主

1.不慕权势  2.不争名利  3.不赌胜负

4.不找烦恼  5.不嗜色欲  6.不惹是非

外则  谨防风寒暑热燥火六淫侵袭，

严杜  喜怒哀乐忧思悲恐惊七情沾惹

要订立一个规律性的生活习惯

1.早睡早起  2.吃饭定量定时  3.不吃零食

4.不乱贪生冷  5.不过度伤身 

6.不近烟酒等刺激物  7.睡前洗脚 

8.饭后散步  9.勤习体操

10.每日唱歌几首（小曲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