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春的时候,帕灵德森林摇落了一身白皑皑的雪装,在冲破昏暗积云的阳光下,粗壮的白桦树越发显得挺拔壮实。虽然莫斯科冬季的景色并不比其他季节逊色,但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还是将人们隔绝在了屋内,暖暖的炉火舐舔着原木,再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菜浓汤,这会让人们凭空生出错觉来,原来祖国的寒冬也并非记忆中的那么漫长。
小伊万半躺在床上发呆。
春天正在走来,窗台上的七色堇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绽放了,它们舒卷着纤弱的躯干,像是春天的勇士正在昂首阔步,可是冬去春来,郊外白桦林的绿叶落了又枯,一天又一天,时间的脚步好像分外的缓慢。
爸爸在月圆时离开,伟大的祖国正在经受战火,纳粹德国的战车在秋天的时候开过了伏尔加河的北岸,那一天爸爸穿上笔挺的军装,在苏维埃高亢的歌声中离开了家乡。
小伊万抬手在怀里的画板上划下一道,他自己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爸爸说过了,等那些白桦树再长高一些的时候就会回来,已经两年过去了,草长了,花开了,人们还是那样的生活,就连镇子里的那株大树也依然是常年青绿,可是自己还是没有爸爸的消息。
小伊万一直都在闷闷不乐,虽然镇子里的人都对他非常好,酒馆的老板娘更是把他接到了自己家,百般的呵护,可是一个才刚刚十岁的孩子能不想念自己的父亲吗?
所有人都说父亲会是将来的苏联英雄,镀金的列宁勋章将会挂满他的胸口,可是小伊万并不在乎这些,他是真的很想念父亲呀,他曾经无数次的梦到父亲怀抱着棕榈叶子走到自己的窗前,兴奋的对自己说,“看啊小伊万,今年的棕榈叶子长的也很茂盛嘛!”
大人们都说,战争总是会结束的,爸爸总是会回来的,于是小伊万每天吃了早饭都会巴巴的望着门前信差必经的小路——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啊?
“男人都是这个样!心里永远都住着一只鹰!”老板娘气呼呼的说。
小伊万委屈的行了一个注目礼。
老板娘急忙摆手,“我没有说你,我说的是楼下的那些酒鬼,你还是个孩子,不算男人,不过先说好了,你长大了可绝对不能喝酒。”
酒店老板娘竟会要求将来的客人不许喝酒。小伊万捂着嘴偷笑,朝她眨了眨棕色的眼睛。
老板娘坚定的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就是不做你的生意!”
这个时候,楼下突然传来电铃愉快的声音,两人都吃了一惊,一齐往窗外望去。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电铃一声接着一声的响起,像是一支欢快的乐曲。
“啊!是信差到了!”老板娘惊喜的喊道。
小伊万把身子努力的靠近窗台,试图能看到乡间小道上的邮车,兴奋的啊啊乱叫,老板娘急忙把他一把拉回来,塞进被子里,窗子被吹开了,初春的风吹进来,似乎也不那么冷了,但她还是急急忙忙的把他包的紧紧的。
“你待在这里别动,我下去取信。”老板娘慌慌忙忙的出了门。
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酒馆大厅的昏暗处坐了几桌醉醺醺的酒鬼,他们乱糟糟的胡须上沾满了威士忌,在喝到兴起的时候还会高喊几声“苏联万岁!”和“布尔什维克万岁!”。
大厅的正中央只有一桌客人,麦酒表层的白沫光芒炫目,镇子里唯一的铁匠波什维科、教堂神父瓦西里对头坐在一起。
“嘿,听说了吗,战争就要结束了。”波什维科灌下一口麦酒,兴高采烈的说。
“是啊,”瓦西里神父皱着满脸的皱纹笑,“广播里说《德黑兰公约》正在制定,我们的军队就要开往西欧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举起酒杯碰了一下,金黄的麦酒撒了一桌。
“不过我在进山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宪兵,”喝完了酒的波什维科突然忧心忡忡的说,“那时候刚下过雨,他就坐在路旁的石头上休息,我路过的时候给了他一杯麦酒喝。”
“后来呢?”瓦西里神父好奇的问。
“后来他喝饱了酒,就告诉我说,他是受雇于莫斯科的军事法庭来调查一起战场逃兵的事件,没想到却在意外中发现了德国人的间谍。”
“间谍?”瓦西里神父吃了一惊。
“是的,他一路追踪那个间谍的踪迹,然后就来到了我们镇子里。”
“哦,天呐。”瓦西里神父在胸口划着十字,“竟然在我们镇子里吗?真是个不幸的消息。”
波什维科正要回答,老板娘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手里扬着一封信,高兴的叫道,“哎呀!彼得洛夫要回来了!”
“啊?现在?多危险啊!”瓦西里神父愣了一愣。
“邮差刚刚送来的信件。”
“是吗?”波什维科眼珠转了转,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然后替自己的老友松了一口气,“还好时间对不上。”
“你说什么醉话呢?”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对波什维科无头无脑的话很是恼火。
瓦西里神父耐心的为老板娘复述了一遍刚才的对话,老板娘听完之后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乱嚼什么舌根呐,彼得洛夫是我们的英雄,这些话千万别当着小伊万的面说,他会担心死的。”
小伊万紧张的坐在床上,手指颤抖的快要握不住手里的画笔了。真没用!小伊万在心里骂自己,不就是爸爸要回来了么?不就是两年没见到了么?不知道他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受没受伤?小伊万的心里乱糟糟的,他使劲的闭了闭眼睛,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用手中的蜡笔胡乱的在画板上涂鸦。
大门被突然推开了,老板娘一阵风似得跑了进来,兴冲冲的将一封信件塞进小伊万的手里。
“呀!多好的画啊,真可惜。”老板娘低头看到了小伊万放在膝盖上的画板,一道粗粗的黑线穿过了整张画布,几乎都划破了。
小伊万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睛,一笔一划的在画板上写,“没关系。”
他写完之后就迫不及待的放下蜡笔打开信,只是一眼,思念便像是潮水一样泛滥开来。
“亲爱的伊万: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归途,战争结束了,可我对你的思念却从来没有停止。
爱你的爸爸。”
短短的几个字,却涌上了无尽的酸楚,小伊万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静静地流下了眼泪,泪水划过脸庞,打湿了信纸,整个世界都模糊了。
“爸爸!爸爸!”
(二)
“洁白的玫瑰在纤细的花茎上呼吸。
少女在冬天的玻璃窗上勾画着字体。
鸽子们不安地掠过透明的雪地。
梦幻用温存的预感使整个清晨沉迷。
少女久久地等候在窗前。
此时春天正盛开于大海的彼岸。
黄昏降临,尘世的万物从梦中寻找抚慰。
少女却在深夜的寂静中哭泣。
少女啊你何必哭泣。
洁白的玫瑰在这个夜晚枯萎。
鸽子们却在清晨一一掠过——向着远方高飞。”
“啊,真是不错的诗歌,是在部队里听到的么?”
“部队里哪有这么优美的诗歌,这是我儿子写完递给我的!”彼得洛夫清清嗓子,颇为自豪的说。
“是小伊万吗?”对方显然十分的惊讶。
彼得洛夫更自豪了,他使劲顺了顺身上有些皱皱巴巴的军装,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幅画,展开了,是一朵迎着太阳开的兴高采烈的向日葵。
“还有这幅画呢!”
“真是了不起啊!”对方更惊讶了,他当然认识那个寄留在酒馆的小伊万,他的画就算拿到莫斯科去都不会丢人,可他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真是难以相信,这样充满鲜活和希望的诗歌竟是他写的。
“谢谢,”彼得洛夫得意的接受了称赞,“不和您多说了,我要赶快去接小伊万,两年了,不知道他有没有长高啊。”
“是啊,快赶紧去吧。”对方笑着说。
彼得洛夫就这样回到了小镇,没有高头大马也没有列宁勋章,不过没有人在乎这些,都是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老邻居,能全身全影的回来就是最好的事情。
父子俩谢别了酒馆里的老板娘,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小伊万的家就在镇子口的那片白桦林旁,许久没有回家了,绿色的滕蔓爬满了篱笆,就连整个院子里都是,也许再过不久整个屋子都会被完全的覆盖起来,不过小伊万还是很高兴,爸爸回来了,这样他就又有一个家了。
难得的炊烟再次从烟筒里冒了出来,绿色的滕蔓还没有清除干净,小伊万坐在轮椅上很高兴,这就像是精灵的王国一样,热热闹闹的,又充满生机,他就是这样如此的开朗乐观,残疾的身体并没有给他的心灵带来丝毫的阴影。
他身后传来铁钉钉在木头上的怦怦声,爸爸的老友,镇子上唯一的铁匠波什维科正在给他做一个新的轮椅,旧的那把早已经被老鼠啃坏了。
“来!坐上试试!”波什维科放下木锤,满意的笑,他使劲的拍拍轮椅的背,把小伊万一把抱了进去,不过还是没有忘记把毛毯盖在他的腿上。
小伊万好奇的坐在轮椅上左看右看,抓住把手晃了又晃。
“很结实嘛!”他一把抓过波什维科的手,兴奋的写道。
“那当然了!”波什维科大笑起来。
“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正说着,彼得洛夫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正在给木屋刷漆,头上戴着报纸折成的帽子,整张脸上都是星星点点。
“连脸都不洗。”波什维科皱皱眉头。
“才刚刚春天,天气还是很冷的,等忙完了一起。”彼得洛夫扬了扬手里的刷子。
“对了,”波什维科突然想起了什么,“最近不要在镇子里乱走了,不安全。”
“怎么了?”彼得洛夫好奇的问。
波什维科看了老友一下,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对了,我们可以找你帮忙嘛,你可是和德国人打过仗的。”
波什维科不去理会老友疑惑的表情,飞快的把宪兵发现间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现在我和瓦西里神父都是那位宪兵先生的雇员,他的同伴都在抓捕德国间谍的时候走散了。”
小伊万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对他来说,这可比每天的睡前故事有趣多了,因为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唉,真可惜自己走不了路,要不然也可以去帮一帮忙的。
彼得洛夫愣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急忙摆手,“我可不行,小伊万得有人照顾。”
“嗯,也是,”波什维科想了一下,点点头,“不过你们一定要小心一些,听说在这片白桦林里也发现了间谍的行踪呢!”
小伊万推了推波什维科,在他背后写,“你们就放心的去抓坏人吧,有我爸爸在呢!”
波什维科冲他眨了眨眼睛,他能从小伊万的眼神里看出自豪来,于是他就大笑起来。
小伊万拉过他的手,接着写,“‘我敢做男子汉敢做的所有事,不会有人比我更加勇敢。’”
他写完后冲着爸爸笑了笑,接着写下去,“这是《麦克白》里的句子,爸爸念给我听的,我一直都记得,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呢!”
火盆里炸开一颗火星,一下子惊醒了沉思中的彼得洛夫,他拿着刷子呆站了好一会了,他本来还想再把家具粉刷一遍,可没想到竟然沉浸到了故事里面,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却又不甘心不听下去。
“哈哈,快先去干活吧,”波什维科当然看明白了老朋友的心思,“等我回来了再讲给你听。”
(三)
帕灵德森林里的朝霞像是一匹匹的金纱,春天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白桦林里开满了花朵,小草也全部直起了懒腰,小伊万坐着轮椅徜徉在这里,清晨的露珠洒在他的脚边,几只调皮的小松鼠蹦蹦跳跳的爬上树干跑远了,爸爸回来后和小伊万一起在木屋的门前做了几只鸽笼,此时那些雪白的鸽子正散乱在男孩的周围啄食草籽。
“空气真是好啊!”孩子笑吟吟的抬头看着天空,他来到一株粗大的白桦树旁边,那里的字迹还是爸爸当兵临走的时候刻的呢!
“早啊,你就是伊万吧?”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鸽子们吓了一跳,轰的一声飞远了。
小伊万抬头去看,一个高大的穿着军装的人走了过来,他的胸口别了一枚勋章,在清晨的阳光下亮闪闪的。
来人微笑着走近小伊万,将孩子推回树荫里,然后蹲下来拍了拍他的手,“我的名字是西里瓦维奇,是来调查间谍事件的。”
“啊,您就是那位宪兵先生吧?”小伊万惊喜起来,他拉过西里瓦维奇的手,在上面写道,“可一定要把坏人抓住啊。”
西里瓦维奇又笑了起来,“生活中可并不仅仅只有坏人的。”
“对对,你看,多么美丽的阳光,多么美丽的白桦树,这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了!”
真是个善良的灵魂,西里瓦维奇感慨起来,眼眶禁不住有些湿润,这个孩子是如此的爱着这个世界,虽然他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但他的活力和热情一点都没有减少,造物主真是不公平,竟然让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孩子身有残疾。
“你的父亲呢?”西里瓦维奇感慨了一会,站了起来。
“还没出来呢,他昨天晚上可是一直忙到了半夜。”
“哦,是么。”
正在说着,白桦林旁边的木屋大门打开了,彼得洛夫扛着一只木箱子走了出来。
“您是……”
“哦,您就是彼得洛夫先生吧?我叫做西里瓦维奇。”西里瓦维奇整了整军装,笑着走了上去。
“他就是波什维科说的那位宪兵呢!”小伊万奋力的摇动轮椅来到父亲身旁,兴奋的在他手里写。
“哦,原来就是您啊,”彼得洛夫急忙放下木箱迎了上去,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西里瓦维奇的胸口上,“原来您还是位被授予了列宁勋章的英雄,真是了不起。”
“哪里哪里,”西里瓦维奇摆摆手,“听说您刚刚退伍是吗?这么快就远离了战场,真是幸福的人啊。”
“是啊,我们部队的连长是个好心的人,当他知道我家里还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儿子的时候就提前让我退伍回家了,”彼得洛夫说到这里摸了摸儿子的头,换上了歉意的语气,“只是答应了小伊万给他带回一枚列宁勋章,真是遗憾啊。”
小伊万赶紧的摇了摇头,他使劲的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示意没有关系啊,一家人快快乐乐的才是最重要的。
西里瓦维奇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对父子,小小的儿子坐在轮椅上像是一只洁白的精灵,身形单薄的父亲一脸的歉意,他突然觉得这就像是一幅画卷,而他像是一笔多余的笔墨。
“我就不多打扰了彼得洛夫先生。”
“怎么?您要回去吗?”彼得洛夫回过神来。
“是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对了,间谍抓住了吗?”彼得洛夫谨慎的问。
“没有呢,哪有这么快,不过今晚就能见分晓了,听说在镇子边的树丛里发现了一枚德国的胸章,我们在那里挖了陷阱,就等着他上钩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连杯茶都没有喝呢。”
“以后吧,还有的是机会。”
“也好,那我就不远送了。”
西里瓦维奇后退了半步,紧了紧身上的军装,转身走出了春意盎然的白桦林。
(四)
酒馆里的老板娘想念小伊万了,这两年来的共同生活让亲情的触角深入到了心灵中的每一个角落,老板娘回顾四周,好像仍能看到小伊万的身影,整个酒馆都飘满了回忆。
她觉得这种回忆是十分滚烫的,孩子的无声笑脸,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他的那份纯真不仅挖掘出了自己心底的温柔,也感染了镇子里的每一个人。
“老板娘!老板娘!”一个粗大的嗓音把她拉出了回忆,“再来几杯麦酒!”波什维科顿着手里的空杯子大声的喊。
朝阳终于升到了半空,酒馆里的唯一的一桌客人终于坐满了,宪兵西里瓦维奇、铁匠波什维科、神父瓦西里三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
“查到什么消息了吗?”瓦西里神父不会喝酒,只是使劲的在抽一根烟袋。
“没有呢,这个德国间谍非常狡猾,不管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西里瓦维奇摇了摇头。
“管他呢,只要是还在镇子里我就能把他揪出来!”波什维科扬了扬胳膊,大声说。他因为上次参军的时候错过了,一直十分遗憾。
“不过德国人的外貌和我们有很大的区别,”西里瓦维奇有些忧心忡忡的说,“我现在在怀疑,这个间谍会不会是个斯拉夫人……”
“斯拉夫人?”波什维科吓了一跳,不可置信的说,“怎么可能,苏联人民都是正直的人……”
老神父啧了啧嘴,不紧不慢的说,“其实我也这么想过,日耳曼人都是金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确实是太显眼了。”
“会不会是你们的那位朋友,彼得洛夫?”沉默了一会,西里瓦维奇语出惊人的说。
“你在说什么啊!”波什维科愤怒的瞪大了眼睛,自己可是和彼得洛夫一同长大的,那样一位厚道的老好人怎么会背弃自己的祖国呢?
“其实我也怀疑过,”老神父把烟袋放下来,“毕竟他回来的太早了,伟大的卫国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的军队仍在国土的边缘和敌人周旋着,而且,他照顾小伊万也需要很多钱吧?”
“你!……”波什维科用力瞪着瓦西里神父,大张着嘴。
沉默了好一阵子,西里瓦维奇终于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一会就知道了。”
“你们一定都猜错了!”波什维科气呼呼的站起来,率先向酒馆门口走去,“走吧!去看看!”
橘红色的暖阳不知不觉间都已经升到了半空了,被陌生人惊飞的白鸽也纷纷回到了鸽舍,正在咕咕的讨食吃。彼得洛夫站在窗前望着儿子转动轮椅追逐着白鸽,心里突然涌上了一大团的思绪,他默默地把切好的胡萝卜块放进煮的滚开的浓汤里,用长柄的勺子烦躁的搅来搅去。
妻子还在世的时候,也都会在刚刚开春的日子里煮这种浓汤喝,但是如今少了一个人吃,不管怎么喝也还是会喝出寂寞的味道来,小伊万转眼都已经这么大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离开他了,他已经失去了妈妈,怎么能再失去父亲呢?现在想一想当初自己毅然决然的去参军是做了多么愚蠢的选择,不过现在好了,他回来了,以前的日子又来临了,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彼得洛夫搅动浓汤的木勺渐渐的停了下来,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出神,过了好大一会,铁锅里的浓汤都已经快要溢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终于决定了什么似得关上火,推开门,走了出去。
“爸爸!”听到身后木门推开的声音,玩耍中的孩子回过头,高兴的迎了上去。
“是要吃饭了吗?你看鸽子们都饿坏了,可以先喂它们吗?”小伊万拉过父亲的手,一笔一划的写。
自己的孩子还是这么的纯真啊!彼得洛夫的心里在无声的呐喊,他笑眯眯的拍拍小伊万的手,眼角却禁不住有些湿润。
“我要去镇子里买一些红肠,胡萝卜配红肠才能煲出最香浓的汤来,”彼得洛夫把毛毯盖在孩子的腿上,“小伊万乖乖的在家,我一会就回来。”
“知道了,”小伊万点点头,在爸爸的手心里写,“我和鸽子们玩。”
彼得洛夫看着小伊万弯着眼睛笑眯眯的脸,脑海里突然浮上了亡妻的笑脸,真的很像啊,同样的纯真,同样的善良,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位天使,可千万不能再失去另一位了。
“没有关系啊,”看到爸爸在发呆,小伊万善解人意的拉拉他的手,“我自己可以的,这么美丽的白桦林,这么蓝的天空,还有鸽子们陪我呢!”
彼得洛夫笑眯眯的吐了一口气,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来摸了摸儿子的头顶,转身离开了。
(五)
波什维科扛了一把硕大的铁锤,雄赳赳的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沉重,心里也是沉重万分,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老友十分的有信心,但也禁不住的有些胡思乱想。
彼得洛夫,他在心里喊着,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西里瓦维奇跟在他的身后,老神父持着他的手杖走在最后边,他们都有些跟不上波什维科的脚步。
“波什维科,你走慢一些!”老神父气喘吁吁的说。
波什维科不去理会他,依旧走的气势汹汹,好像在跟谁赌气一样。
已经快到三月份了,来自波罗的海的季风终于吹到了这里,高大的白桦树叶子已经开始抽出芽孢,不知名的鸟雀被信风惊飞起来,扑棱棱的飞远了。
“等一下!”西里瓦维奇突然停了下来,用手指指了指前方,“你们看,那里有个人影。”
三人小队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波什维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远处的两棵合抱粗的大树之间,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正在小心翼翼的寻找着什么。
“好啊!他终于上钩了!”波什维科惊喜的叫道,他说完就要冲出去,却被西里瓦维奇一把拉住了。
“不要轻举妄动,等他再走近一些。”
三个人纷纷低下身子藏在灌木丛后,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了,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德国党卫军的制服,但那件制服似乎太大了,罩在他的身上有些松松垮垮的,此时的他正在着急的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全然没有注意到灌木丛后还藏着三个人。
波什维科心里焦急万分,虽然那个人已经离他非常近了,但是他头顶上的军帽实在是太大了,再加上他又低着头在找东西,波什维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西里瓦维奇伸手拉住波什维科的胳膊,把他快要探出灌木丛的身子拉了回来,然后他从后腰掏出手枪,瞄准了不远处的人影。
他犹豫了一下,脑海中想起了那个洁白如天使的男孩,他感觉自己扣动扳机的手指僵了僵,他咬了咬嘴唇,还是扣了下去。
“砰!”枪响了,惊起了一大群的飞鸟,不远处的那个人影也应声倒在了地上。
“他跑了!”波什维科刚刚跳出灌木丛,却看到那个人影猛的从地上跳了起来,捂住胳膊跌跌撞撞的跑远了。
“不用担心。”西里瓦维奇走到他的身边,神色严峻,他拍拍波什维科的肩膀,和他一起走到人影倒下的地方,他指了指地上暗红色的血迹,“我们顺着血迹找,他跑不了的。”
西里瓦维奇顺着血迹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洁白的鸽子飞翔在白桦林的尽头。
小伊万正在门前给鸽子们喂食,他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呻吟,也好像是哭泣,低沉而压抑,却好像带着万分的不甘和委屈。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个声音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
他突然记起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他记得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助,这……这是爸爸的哭声啊!
爸爸!爸爸!小伊万挣扎着转动轮椅,一步一步的走进屋子,顺着声音来到了爸爸的房门前。
门没有上锁,星星点点的鲜血落了一地,那种压抑的痛哭声就在耳边。
他颤抖着推开了房门,惊愕的捂住了嘴巴。
人影背对着男孩跪在地上,他任凭肩膀上的弹孔里流出鲜血,绝望的捂住脸庞痛哭不已。自己用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儿子的身边,如今这一切又要破碎了吗?
伊万!伊万!我不能失去你啊,没有我,今后的日子里你该怎么过下去?
爸……爸爸?小伊万颤抖着去推门,不小心碰倒了门后的木棒。
“砰!”像是一记惊雷。
人影猛的回过头来,正看到孩子小小的脸庞满是泪水。
“不要看我!”人影惊恐的大叫,猛的撞开窗子,逃了出去。
爸爸!爸爸!小伊万奋力的转动轮椅追了上去,却被倒在地上的木棒绊倒了,他倒在地上,无助的伸出手,喉咙里是绝望的啊啊声。
“彼得洛夫!”门外传来愤怒的吼叫,应着着这声怒吼,波什维科猛的冲了进来,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不受指挥了,愤怒的浑身发抖,他一把把男孩从地上拉起来,塞进随后赶来的老神父怀里。
“小伊万交给你了!我……我去找那个混蛋!”
波什维科泣不成声,他的信任被自己的老友狠狠的踩在了脚下,他甚至不敢去想象,自己到底应该再怎么去面对这一切。
(六)
彼得洛夫感觉整条胳膊都已经麻木了,他的泪水流进嘴里,苦涩又辛酸,他踉踉跄跄的往前跑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就算是死了,也绝对不能让小伊万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啊!
该死的,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穿上这身衣服啊!
突然,一支乌黑的手枪出现在前方,顶住了彼得洛夫的额头。
西里瓦维奇从树干后闪出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
彼得洛夫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放弃了抵抗,他无神的望着天空,洁白的鸽子已经飞向了远方,已经看不清了。
波什维科也终于赶了过来,他来不及喘口气,怒视着穿了一身德国纳粹军装的彼得洛夫。
“你……你!”波什维科抽动着嘴角,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两人一同长大的光景,想起了呆呆的坐在轮椅上的小伊万,眼泪突然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你……你个混蛋!”波什维科一拳打在彼得洛夫脸上,“你怎么能去做间谍!你对得起小伊万吗!”
彼得洛夫大口大口的喘息,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口一口的咽着唾沫,似乎要把这一切都独自吞下去。
“我不是小伊万眼里的英雄,我也不配当英雄,”彼得洛夫哽咽道,“那时候我去打仗,心里只有一腔热血,我竟然把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镇子里,后来在战场上,敌人的子弹像是雨点一样的落,我身旁的同伴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突然就好害怕,我不能死啊,我要是死了小伊万怎么办?他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能再失去爸爸了啊,于是我就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晚逃了出去,可是我又不敢回家,我答应过小伊万要给他带回来一枚列宁勋章的,可我是一个逃兵,一个懦夫,我总是教他要勇敢,要做一个男子汉,可到头来,我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啊!”
“那你就去做了德国人的间谍吗!”波什维科大声的说,用力的摇着他的肩膀。
“可他们说能给我一大笔钱!我有了这笔钱就能带小伊万去治疗他的腿,去治疗他的喉咙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他真的不甘心,他只要能和小伊万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别的一切,他都可以不管。
“我希望小伊万能幸福,能永远无忧无虑的,能说话能走路啊!”
“幸福,可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一直没说话的西里瓦维奇走近他,眼神中满是悲哀。
“小伊万说,他希望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能亲自走出去去看一看白桦林里的风景。”
西里瓦维奇摇了摇头,“你错了,真正的幸福不是惋惜失去,而是珍惜当前,小伊万的灵魂是那么的纯洁,没有任何的污垢,虽然他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可是你觉得很快乐啊,他是那么的爱这个世界,爱着你,他想要的幸福,只是能永永远远的和你在一起啊!因为有你,他的每天都很快乐,你离开的这两年,他也很快乐,因为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爱他,彼得洛夫,其实他已经拥有了幸福啊,而你却非要亲手毁掉,彼得洛夫,你真的错了。”
“小伊万……小伊万……”彼得洛夫呆愣片刻,痛哭起来。
西里瓦维奇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脆弱的父亲,叹了一口气,“跟我回莫斯科吧,相信我,你会得到最公正的审判,你还有机会,不要再让小伊万失望了。”
彼得洛夫终于停止了痛哭,他默默地望了望自己的木屋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
他伸出了手,西里瓦维奇点点头,给他带上了手铐。
“彼得!”波什维科泪流满面,猛的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尾声
春去秋来,镇子里的时光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日子还是那么的漫长,镇子中的那株老树依旧枝叶繁茂,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春风终于吹了起来。
小伊万在酒馆老板娘的悉心照料下,身体终于恢复了,可是深埋在心底的那份痛苦却始终也无法抹掉。
波什维科叔叔说,父亲在和德国间谍的搏斗中跌落了山崖,生死未卜,可是小伊万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答应了自己的,这次回来就会永永远远的和自己在一起,于是每天的清晨,小伊万依旧还是趴在二楼的窗前,努力的望着邮车经过的小路,望眼欲穿。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邮车伴着欢快的铃声来了,小伊万伸手打开窗子,窗台上一只洁白的鸽子咕咕叫着闯了进来。
“小伊万!”这时候大门突然被推开,老板娘兴冲冲的跑了进来,像是一阵风,“有你的包裹呢!”
小伊万惊喜的转过身子,他努力的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轻轻的接过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精致的列宁勋章和一封信,男孩的手指颤了颤,他慢慢的拆开信,没有名称,也没有落款,只有一行万分熟悉的字:
“我敢做男子汉敢做的所有事,不会有人比我更勇敢。”
他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他静静地,静静地读着这就话,泪水慢慢的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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