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曾说，为衣食奔波而又不大觉得愁苦的，是儿童; 我深以为然。其实，少年时光，不也是如此么:我读高中那会，离二十一世纪也就三两年的距离，但在鲁西南的家乡，大部分的家庭还在困窘中勉强度日，倘若家里有一两个正在读书的，就更是捉襟见肘。我家便是这许多家庭之一。尚记得高中时候衣不能著新，食仅可裹腹，物质上完全谈不上享受; 精神上呢，有限的几本闲书，如那时在学生间争相传阅的《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且极有可能是盗版，都要望眼欲穿好些时日，才能轮过来捧到自己手上。然而，每每回想起那段贫匮的日子，并不觉得苦，反而是暖意和留恋。
难道那时候更懂得苦中作乐？或者只是时光的滤镜抹去了旧日生活的粗粝？也许只是，那十几岁的少年心境吧。
离开高中已是二十年有余，但要我说出高中几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来，依然顺手拈来。
比如，学校不知道刚从哪里引进的法子，要学生给老师评价打分（当然现在早已普及），这在当时可是新鲜事物：学生居然可以对老师品头论足！一时间各班评教本上都出了些惊人之句，什么“老师，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都出来了——据说这是对一位教文科的物理老师孜孜不倦但班里大部分同学依然蜷伏在及格线一下的调侃。
又比如，班里有位有趣的男生，个头不高，座位离我颇近，学习非常刻苦，且最喜引经据典（后来大学读了历史系），又不止何为，常有些伤春悲秋的意思，饭毕拎着饭缸走进教室，落座前，时常慢悠悠叹上一句，“潸然泪下”，令人莞尔。有一次，我穿了一件大红的衣服坐在教室窗边；那厮从楼下经过大概远远瞧见了，进来教室特意在我桌前驻足一下，口中念念有词：“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掉书袋子老先生的神态真是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还有一件私藏于心的旧事，一直不能忘怀。
高三的时候，我借住在校园东侧一处家属院里，晚自习后从灯火通明、人声不绝的校园大道迈进家属院那圆圆的门洞，迎接我的就是暗漠漠的小胡同，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行人，这段路对胆小如鼠的我，成了每个晚上最难做的功课。偏偏那时候，我家一个正值壮年的邻居突然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离世了；这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坚信他的鬼魂哪里都不会去，只会跟着我来到学校，并且在家属院那条黑暗无人的胡同，每晚等着我。至于这灵魂怎么可能不去他自己的家，去告慰被他突然撇下的日夜恸哭的亲人，而偏偏来学校惊扰一个高三备考的女孩，我完全不去考虑——胆小打败了所有的理智。
所幸那个叫华的女生也住在那家属院，又是同班，可以结伴同行。但，结伴同行是我的必需而不是她的——这女孩个子娇小，胆子却比我大很多，又不爱上晚自习，常常下晚自习铃声一响，人便没影了。我若想与她结伴，必须马上离开教室，可是我又心有不甘：那时候对一个男生有些好感，而他是晚自习后要很晚才离开教室的。那是个难得的和他片刻独处的机会：教室断电后，可以在摇曳的烛光的掩护里偷瞄几眼那个伏在桌子上做题的侧影。这是我十七岁时隐秘的欢喜。
这隐秘的欢喜打败了我的胆小：我滞留在教室。
烛光一个一个的灭下去，备考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教室。终于，只剩下白墙上两个被微光拉长的暗影。教学楼后大合欢树花正开得浓密又热烈，夜风将氤氲的香气送进深夜的教室里。这香气在静谧的空气中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扰人心绪得很；这叫我如何集中精力在那些复习题上？
忘记了怎么一来，那男生知道了我胆小如鼠的病，`也忘记了是怎样就开始要送我回去了。那第一次送我的情景大概和之后的许多次是同样的：几乎空无一人的三层教学楼里，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摸下楼梯，穿过一排寂寥的平房，走上那条最宽敞的校园主干道，然后，一人在东，一人在西，相隔十米有余，远到即使有人经过也完全不会看出来我们是在同行——彼时校风极严，男生女生若是夜晚并肩同行，岂不是犯了天条一般？！
路上似乎也极少说话，只是到了那家属院圆形的门洞外，那男生一句“走了”，我便得了大赦一般，飞快地跑进门内那片黑暗。也有很晚的一次两次，已是斜月西归，四周俱寂，只有月亮的清辉伴着走过那条宽宽的校园主路，路边大花园里那些花和树，都静静立在潮的月光的雾里了。
月色，花影，烛光，夜半潮湿的雾气，与我十七岁的时光一起，从那时便深藏在记忆里，不曾翻出。
前些日子，高中同学聚会。大家都喝了一些酒，人人已是微醺；置身于昔日同窗的笑闹中，恍然间觉得封存已久的时光的盖子被翻开，有意或无意储存的记忆被徐徐拂去旧年的灰尘。
聚会快散时，和那男生聊起天来。
他说：其实，下晚自习还留在教室，我那时候学习效果并不好。
我说：我也不好。
他问：那时送你回家，说说送了多少次？
我想了一会，老实答：无数次。
原来，曾经令少年人辗转反侧，午夜低徊的一个问题，只消他寥寥一句，即为圆满解答了。
足矣，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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