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翘着脚看着窗外零散的落叶,笔头已经快被啃烂。并不是外面的风景特别好,我特别有兴致,而是那可以扎手的短发。哭过喊过,漂亮的黑发还是被剪了。
“一荻,你每天弄头发要花三个小时,你要高考了!”在我绝食一天后,老爸讨好似地说,但我已经决定不理他了。
走过校门口,有点丧!傍晚的阳光明媚灿烂,勾勒着少女们婀娜多姿,我耷拉着脑袋从她们旁边疾步走过。
“赵一荻你头发?”
“头发,特好我觉得。”
到家,还要拐三个弯经过两个路口。
眼前红灯明灭闪烁,习惯性地往那女人缺角的碗里投一个硬币,它翻滚了几圈后稳稳停在碗底,我满足地挤了个微笑。
她拉了拉我的衣角,枯瘦手上链子不停闪着红光,“帮我个忙?”
我发现她肮脏脸上的眼睛很漂亮,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的是,从此我的命运便进入了另外一个纬度,我将用一生的时间去仰望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我喜欢的时代。
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闪耀着霓虹灯光的十里洋场,戴着藤帽打着绑腿的巡捕,走街串巷的黄包车夫,卖白兰花和梨膏糖的干瘦小贩,收音机广播里放送的昆曲和京剧,这一切一切都让我迷醉。
不得不承认,这跟我所处的官宦人家不无关系,或许换个身份我就开心不起来。每个时代都有一部分的人是用来牺牲的,只是这个时代格外的明显。有些人天生就该精雕玉琢、西装革履,有些人则只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回不去了,我意识到。
我试过无数种滑稽的方法都无济于事,最终我放弃了。我才十几岁,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我想着。我可以蓄着长发,只要我愿意,我暗喜。
绑了精致的发辫,粉色裙子似花瓣紧紧裹住凹凸有致的身体,她像一朵刚绽放的花朵,不对这就是我。
照着镜子,我的脸微微一红,今晚我要正式被带入交际圈了。无比兴奋,印在书上的那些人,从今天起都变得有血有肉。
在家排行老四,姐姐们也早已进入社交圈,当她们挟着情郎在舞池里跳动着愉悦的步伐时,我遇见了他。
那一年,我十五,他二十六。
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他,我感谢了上苍无数无数遍,无数次在梦里笑醒。
他身穿笔挺的西服,看似不羁眼神里却带着坚韧,那是我缺少的东西,从来没见过的光茫此刻正在跳动。不愿再放手,也让我搭上了余下的七十几年。毕竟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
1926他叫张学良,我更喜欢叫他汉卿。
我有点后悔在历史课上睡觉的日子。听名字,我只知道出现在教科书里过,是个人物。
我的人生顺的不可思议,只私奔了一次,表面上家里与我断绝关系、父亲盛怒,实则促成我们的关系,他们还是爱我的。
“有一次我骂了先生,结果被我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他眉飞色舞地在描述当时的场景,我笑了很久。其实他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两个人,一个就是他爹张作霖,另一个是蒋介石,因为他喜欢英雄。而他父亲也灌注了一生心血去成就张学良,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儿子。
他教儿子去爱士兵,去爱这个国家,而东北也一直给予他们最热情的拥护。
“妈勒个巴子”,他学的有模有样,他爹最大缺点就是改不了说脏话。我笑得岔气,难以想象一个校长在开学典礼骂骂咧咧。
“喏,我当时也笑了。”
每只鹰的成长都是血淋淋,或展翅高飞或坠落深谷。
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遮在汉卿头上的翅膀折断了,从此在东北这片广阔的天空他只能孤独地翱翔。
这一天,铁路遭炸。张作霖血淋淋被送进帅府,说的最后一句话,“赶快让汉卿回奉天。”
众人惶恐,秘不发丧,否则东北或陷入内乱。
这段等待汉卿的时间,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惶恐。
奉天的天空,依旧苍白而明亮,云朵从这头飘到那头,直到模糊。楼下的任何响动总能让我跳起,日本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我的爱人还没有回来。
这是刺杀事件,怎能让我不担心。
他回来了,十几天后。日本人希望的分裂没有出现,他改了生日,六月四号那一天正是他的生日。
“我很难过”,他说。他这么失态也是第一次,我紧紧抱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衣服已经皱成一团,慢慢抚平它。我捧着他沾满泥污的脸,认真地说“去洗漱吧。”他温顺得像个孩子。
1928他正式开启征途,之后的命运却又跟另外一个人绑在一起,他叫蒋介石。
毋庸置疑,他是个英雄。
他挟夫人宋美龄来访奉天,我注意到蒋夫人手上链子很漂亮。
风度翩翩,西装革履,笑起来的眼睛里藏着太阳,跟汉卿相见恨晚,他们聊了很久。
“或许蒋能让中国统一”,他说,那是他的梦想。
后来,汉卿不惜一切抵抗俄军,用武力接管了中东铁路。损兵九千,俄军死伤才八百,也没有等来所谓的中央援军。
“不守信用!”,我用恶狠狠的语气说,汉卿却平静了很久。
这一刻,我知道初见的光芒从哪里来,不败的信仰,这是和平年代出生的人所缺少的或许,我也不说话了。
以至于后来的中原大战,汉卿迟迟不肯插手,观望着。
“内战损兵,我不愿看到”,他爱这个国家,企盼统一,就如他父亲。
最终他还是协助蒋,取得主动权。
是他让汉卿感到希望,也是他让汉卿的人生就止步在三十六岁。这一点上,我恨他。
“我的生命很长,但我的事情只到三十六岁,之后就没有了”,他说。
他否定了蒋“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并发动了兵谏,西安事变。这大概是我唯一记得的教科书上有关于他的事情了。懊恼我那时不该只关注我的头发,可能就会看到后面,那几十年的幽闭,可能那天他就不会上那架飞机,可能他的人生就不会在三十六岁这年结束。
幽闭的时光,静谧安宁,几十年一眨眼就过。这是我喜欢的生活,可对于他就像给他判了死刑,一腔热血无处释放,以至于我也煎熬。
他是感谢我的陪伴的。我也很欣慰,直到发现宋美龄的眼睛很漂亮。
那应该是前世的事情了,一个硬币滚落,后来看到的那双眼睛也很漂亮,一样的眉一样的眼。
他最爱的是她,她也是。
我突然觉得我很滑稽。很久之后,我们都垂垂老矣,我质问她为什么?
“你也愿意,不是吗?”,她说。
我无言以对,“那个路口你等了我很久?”
她点了点头,“我陪不了他。”手上链子依旧闪着红光。
那个傍晚,天空挂着绮丽多彩的霞光,还有短发女孩的哀愁,让我有点怀念。
这人生还是应该为自己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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