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真不像是个喜庆的节日。虽然前天晚上才刚过完除夕,但今天对我来说却特别难受,因为每年初二这天,我们全家都要去市里,给父亲最大的哥哥拜年。
为了准时赶到,我们早上6点就得起床,必须在7点30分前坐上前往衡阳的汽车。车子行驶2个小时到达市区,下车后再坐半小时公交,便来到了我的大伯父家。
我的这位大伯父是个官员,在政府机关办事,下面管着许多人。他的子女也个个都是公务员,其中大女儿在北京有名的大学里教书,女婿更是家境优渥。正因为如此,我们每次去大伯父家都如临大敌,总要精心准备很久。
过年之前母亲就买好了该送的礼品,想好当天该穿哪件衣服。这样做既不会破费,又不至于太寒酸而教人瞧不起。在这点上,母亲是非常严苛的,开不得半点玩笑。她会猜测对方回敬什么酒水,然后准备等值的东西。虽然我们家里没钱,但是母亲很要强,不愿占别人便宜。她总是告诫我美好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争取,如果养成接受别人的馈赠,那么就会一辈子贫穷。
可就算准备的再充足,母亲依旧紧张兮兮,嘴里念叨不停。有时候当我们一家人在吃饭时,她会突然大叫一声,像个疯婆子般自言自语:哎呀,我怎么把这个东西给忘记了呢?然后我们就瞧见她放下碗筷,飞奔着走向卧室。父亲要是不耐烦的抱怨一句,立马就会被母亲反骂回来,然后便不敢做声了。表面上看父亲天天在外面干活赚钱,但其实家里都是母亲做主,对母亲的建议他总是言听计从。
到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是全家人最紧张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要翻出来核对一遍。尤其是给小孩子的红包,母亲非常在乎这个。她总是反复追着问:“你把红包都拿出来对一下,千万别少了一张。”父亲早习惯此事,不情愿的将红包拿出来当面数了又数。可为了以防万一,母亲总要私下底额外再多备几张。
以上场景年年重演!
今天的汽车开得很慢,外面天气不好,飘着小雨。公路两旁都是枯山,山顶没风,死气沉沉。母亲一脸严肃的看着窗外,父亲全程都没有开口。看我实在无聊,母亲对我说:“时间还早,你可以睡会。”但我眼睛怎么也闭不着,一想到马上就到大伯父家,我就心情沉重。
往年的时候,当我们赶到大伯父家时,客厅里头已围满了一屋子的人,吵吵闹闹,听不清谁叫谁的名字,谁跟谁在打招呼……在我印象里,房间里的人个个都很优秀,要么有钱要么做官……因此我从不敢正眼瞧他们,害怕跟他们说话,更记不住屋里人的样貌……
进门之后,长辈们最喜欢问我的就是成绩。每当他们开口时,我就羞愧的满脸通红。这时候父亲就会笑呵呵的走过来,赶忙告诉他们我学习很好,期末考试又得了全班第几名。当时我心里是感激父亲的,因为他帮我解了围,但又很难受,觉得他说了谎。小孩子是听不得假话的,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见我如此木讷,长辈们便不再往下询问。接下来他们会比来比去,互相打听对方升到什么职称,买了什么新车,我对这些毫无兴趣,反倒是看着桌上颜色鲜艳的水果和零食发呆。但这些东西我是不敢伸手拿的,害怕闹出笑话。有一年他们曾递给我一个国外苹果,我傻乎乎接过来,整个吃完之后胃塞的满满当当,十分痛苦。再后来他们拿任何东西,我都要先看母亲的态度,要是她说:小孩子少吃点这个,对肠胃不好。我就会摇手拒绝。要是母亲换种口吻说:这是长辈给的,你就吃吧。这时候我才敢伸手去接。
此刻,伯父家里应该挤满了人,他正敞着大肚子跟那些人聊天哩。伯母呢,她到是很亲切,会热情的跟所有人打招呼。她将客人送来的东西全提到小房间去,等到中饭过后,再从小房间里拿另一种包装的礼盒回赠给客人,就像是变魔术一般。
伯父的房子很大,客厅里到处都是稀奇的东西。其中有一面墙,在凹进去的方格里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酒盒子,这些大概都很值钱吧……
车子马上就要开进市区,我瞧见母亲的脸上紧张起来,父亲呢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虽然那屋里的主人是我父亲的亲大哥,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们对我说话越是客气,我反倒越觉得压抑。
上午十点,我们全家敲响门铃,屋内的画面还跟往年一样。男人们围在桌上打牌,女人们聚在一块吃东西。几个跟我同龄的孩子,穿得客客气气,在大厅里追逐打闹,但是没人理我。在角落里,我瞧见有人在电脑屏幕前玩游戏,母亲看到后连忙将我拉开,警告我别老盯着电脑看,眼睛早晚会瞎掉。
对的!除了应付跟亲戚们的聊天,母亲还要时刻提防我。我知道母亲的严厉,在大伯父家里向来从不敢摸任何东西。要是我在某个东西面前站的时间稍微久点,母亲就会立马走过来训斥道:快回去,坐到沙发上看电视。
吃饭之前,我一动不动,电视里放什么我就看什么。长辈们该问的话,都是父母回的,我啥都不能讲。大人们最喜欢同堂姐一家聊天,打听她获得了哪些荣誉,拿了多少奖金。这时候大伯父常常右手一挥,抢过话来,高兴的跟所有人宣布:
“我女儿只用了三年就升到了副教授,我的女婿也做到了处长。”
亲人们听了纷纷称赞,所有人脸上都露出那种啧啧惊奇的神情。大伯父乐得跟什么似的,接着爆出了更大的新闻:
“今年他们要在北京买一套新房子,在20多层。”
除了这些,大伯父还会在所有人面前夸赞女儿的体贴和孝顺。暑假的时候带着他们夫妻去内蒙古骑马,冬季就去三亚住酒店。伯父还当众向我们展示了一件由高科技组成的保暖背心,穿上它除了暖和发热外,还能检测心律数据,通过手机随时汇报给子女。他所讲的这一切都令人充满期待。从小到大,我几乎没去过其他地方,就更别提大都市了。
哎!我真渺小,啥都不懂,坐在沙发上脸多么红,心慌乱的跳。
这时候我想起了乡下的那些玩伴,虽然他们也吵吵闹闹,没有规矩,但总比这儿有趣多了。我最喜欢的是去镇上的姨妈家,在她家里一点也不用约束,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有一回夏天我来到姨妈家玩,跟着比我大五岁的表哥出去抓蚯蚓。他先是带我来到一处草地,翻开压在土里的石块,下面涌动着好几条全身褐色的小虫子。我还没到有胆量抓蚯蚓的年纪,只能在后面看着。表哥将抓到的蚯蚓撕成两截,拧掉一半身体穿过钩子,然后飞奔着跑向小溪边。只见他弯腰找了一段距离后,忽然蹲下来,把刚才准备好的钩子伸到一个很小的洞口处,不停的在边上戳来戳去。我还没弄明白他在做什么时,突然洞里有东西咬住了蚯蚓饵,并将钩子往里拖。表哥兴奋的叫出来:上钩了,上钩了!只见他稍微一用力,那小东西便被从泥巴洞里拉了出来。那是条脑袋扁平、全身金黄、有着长尾巴的蛇。我害怕极了,声音颤抖的问:
“这是什么?”
表哥起了坏心思,故意把那东西甩到我眼前,惊恐的说:
“赶快跑,这是一条有剧毒的蛇。”
我吓得哭了起来,扭头就逃。跑出三五步之后突然听到背后表哥的笑声,这才明白着了他的骗。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蛇,而是另一种叫做黄鳝的东西。
啊!乡下的日子多么快活,多么美好!
我多么想快点回去,遛狗、掏鸟窝、打野鸡、抓青蛙,哪样都要比在大伯父家做客要有意思。坐在这儿不能开口,不能乱动,一点也不自在。但生命漫长,每年我都得忍受一次。忽然我脑袋里蹦出来个坏念头,希望大伯父早点去世才好,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来这了。
我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大人们已经开始喝酒了。女人和小孩被安排在另外一桌,我挨着母亲坐下。长辈们刚一动筷子,就喜欢往我碗里夹那些不喜欢的菜,可是那些令我眼馋的东西,没有母亲的松口,就只能眼巴巴看着。
吃饭的时候她们依旧聊个不停,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主菜吃完了,她们又要喝茶,只不过地方从餐桌换到了沙发。大人们仿佛有聊不完的事情,没完没了。而我心里却在想:真是煎熬!
父亲在隔壁桌被晚辈们轮流灌酒,他们喝到兴头上时,说话声就像是快要打起来。我弄不明白,平时在家里老实巴交的父亲,到这会竟变成了个能说会道、四面讨好的人。
母亲也被那群人缠住了没空管我,我困意上头,恨不得趟在沙发上睡去。我多么想快点回去,去见我的小伙伴,感觉跟他们分别了好久似的。
快一点时,终于大家都散了去。当大人们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筷时,我明白一年一度的聚会就快要结束了。可是对我来说,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浪费了,寒假眼看着就要结束,而再过十天我就要上学,一想到这些我是多么伤心。
要是我们今天不去大伯父家,而换成去姨妈家,那该有多快乐呀。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只稍十分钟就能到外婆和舅舅家,我可以跟着表哥在屋前放冲天炮,去找别人家的孩子玩。我真是想不明白,我们每年只来衡阳一次,只见大伯父一面,中途再很少联系,那么如此折腾到他家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回程的时候,父亲一上车便昏睡过去。母亲看起来很累,一个字也没说。我呢,心情也一点都不平静,攥着拳头暗地祈祷自己快点长大。将来当上大官,赚回很多很多的钱,这样就再也不用遭受别人的气了。
啊,这真是个天才的想法!只要等我长大,就会改变所有的一切,把所有悲伤的事情都变成开心的。一想到这里我就愈发兴奋,要迫不及待的跟母亲炫耀。于是我扭头问她:
“妈妈,等我长大后,也会成为一位大学老师吗?”
母亲听到后脸色惨白,不停眨眼,像是要哭出来。但她依旧如平时那边严厉,语气坚定的答道:
“会的。等到了她那个年纪,你也会得到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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