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物

天下文章贵在情，愈深感慨愈难停。

何人健笔常赢赞，翘首当今属阿萍。

                            ——云泉诗社老贤

父爱如山

      父亲身患重病数载，终于挺不过六十三岁这一关，在“5·12”大地震那天，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匆匆地离我们而去。国痛、家丧并举，家人悲伤欲绝。而此刻，一向与父亲感情笃深的我居然欲哭无泪。也许是料理后事，熬了几天几夜的缘故，只感到心口堵得慌，脑袋发胀，身上冷飕飕的。

    亲戚让我上楼休息，却久久难以入睡，便坐在父亲的小书房，静静整理着他的遗物。父亲身前留下来的东西，除了日常衣物和满橱满柜的药物，几乎别无他物。多年来，父亲都是依靠这些瓶瓶罐罐在维持着生命。书房的西侧墙上，是父亲病后坚持练习的书法。字如其人，他的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他的习作挂满了墙面。父亲虽然罹患重病，但很豁达，常说自己很知足，并时常告诫我们知足常乐的道理。

    算来，从父亲患病到撒手人寰已经十余个年头了。想当年，得知父亲身患尿毒症时，全家人都懵了。常言好人有好报。我们都纳闷为什么被同事邻居公认的好父亲，竟会患上这种恶毛病呢？本想苦了一世的父母待女儿成家立业后，就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哪知，好日子还未盼出头，家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医生说，由于父亲的病已到了晚期，透析治疗不是长久之计，根治的唯一办法就是换肾。可是，换肾的治疗费用和后续抗排异的医药费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霎那间，有一种天都要塌下来的感觉，孱弱的肩膀顿时压上了千斤重担，生活的节奏一下子全打乱了。

      怎么办？怎么办？！记得那时，我结婚没几年，儿子尚年幼，还未入学；妹妹刚从学校毕业，工作没有着落；父亲病后，母亲只能依靠企业微薄的退休工资度日，还要供养年迈的奶奶。正当大家为了父亲的病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却毅然决定放弃治疗。我知道，生性胆小的父亲在病魔和死神的威胁面前，竟然毫不畏惧，这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啊！慈爱的父亲是想用他的生命，换取我们这些生者的幸福啊！他不想拖累我们！

      曾经一个人蹲在病房阳台的角落里，呆呆看着夕阳西下，看着太阳的余辉一点一点从晾晒着的父亲的毛巾渐渐淡去，仿佛感觉父亲的生命也在缓缓走向尽头。微风拂过，洁净的毛巾轻轻摇曳，宛如是父亲无力的挣扎。

      懂事的儿子听着大人的谈话，也会时不时问起父亲的病情：“妈妈，爷爷是不是没有腰子？”我说：“有，就是不好了。”“一个人有几个腰子？”“两个”。“妈妈，你为什么不给爷爷一个呢？”听了儿子的话，我泪流满面。那次谈话以后，我也偷偷前往医院询问捐肾的事。父亲为了我们的幸福，可以不惜放弃治疗牺牲生命，我作为父亲最疼最爱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奉献一个肾求得他生命的延续呢？

      绝不放弃！这是家人的共同心声。我们一边安抚父亲，一边为他寻找最好的医院，做着换肾的准备。为了筹措钱款，先生甚至打算将我们住的房子抵押。他跑东跑西、忙里忙外，日渐消瘦；父亲经过转院，在等待肾源的同时，开始了透析治疗；母亲则日夜陪护在父亲身边。短短几个月下来，母亲的一头黑发已经两鬓斑白。然而看得出来，即使再操劳，她也心甘情愿——因为能与父亲相伴、相守。

      像父亲这样的病人，有很多饮食禁忌。所以，在饮食上，只要什么菜对父亲的健康有利，我们就去弄。天平山的马芹菜、马兰头等野菜都是父亲的佳肴。那会儿，我和先生每天都会早早起床，一个买菜，一个下厨，然后我骑上半个小时的车，将饭菜送到父亲床头，再骑上一个小时的车赶去上班。记得一个大年夜，病人们都急着出院回家团聚了，父亲却不能。医院食堂很人性化，为住院病人送上了一份盒饭，三荤两素，就算是年夜饭。看着这份团圆饭，我和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在病房外抱头痛哭。我们不敢哭得太响，怕父亲听到，影响情绪。大年初一早上，我按照惯例，做好菜，送到医院。一路上，爆竹声声。看着一个个鞭炮在脚下，在头上炸开花，我异常害怕，不得不用围巾和帽子将头裹得严严实实。提心吊胆走的那一程，恍若是在前线。伴着新年的祝福，真期望父亲换肾的号角早点吹响。

        终于，父亲做了十个月的透析，配型成功了，而后又成功进行了肾移植手术。术后的父亲很虚弱，在药物影响下免疫力也很低，出现了带状疱疹。二十天后，别的肾友已经出院了，他只能继续留下治疗。父亲获得了新生，就像襁褓里的婴儿，仍需精心呵护。看着鲜活的肾脏在父亲体内发挥作用时，我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尽己所能照顾父亲的余生，再苦、再累我不怕，我们都不怕，因为父亲和我们在一起。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的身体日渐康复，遭遇变故的家庭生活也日益好转。妹妹出嫁了，生子了，父母加工资了，东街的老房子也翻新了，先生升职了，老奶奶也度过了八十寿辰……，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父亲肾移植七年后，突发脑溢血成了植物人。风平浪静的美好生活，一下子又被风浪掀到了低谷。考虑到父亲的状况和愈后效果，急救医生早已打了退堂鼓。无奈母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们也抱着一线生存的希望恳求医生一定要开颅。并且再三嘱咐这是特例，是肾移植病人，抗排异药要按时喂服……。

      等待，漫长的等待。咣当咣当，手术室的门开了，直击心扉。父亲躺着，一动不动。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他的头上缠满了绷带，他的双眼紧闭，他的脸毫无血色泛着黑青……冥冥之中，我感觉到父亲是躲不过这一劫了。在父亲昏迷的那段日子里，我恍恍惚惚，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我是何等惧怕父亲离去！而父亲又是如此坚强！医生说经历过肾移植、开颅这样重创的病人，能在植物状态顽强生存九个月，实属奇迹。见到父亲的人都断定，他一点都不像植物人。他不傻，看他的眼珠子会那么灵活地随声转动，他的半边手脚也是那么利索。我依稀记得，父亲在弥留之际，还能用他大而有神的眼睛看着我，用他强有力的手紧紧攥着我……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父亲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 但又分明觉着，父亲仿佛就在身边。就像儿子说的，衣服上闻到了爷爷的味道。

      知足常乐，这是父亲平日里常说的话语，更是他的人生态度。父亲虽然走了，这话语，却真真切切渗透着他的气息，如细雨般滋润心田，如春阳，温暖每一个寒冷的季节。

      父亲，此生有你，足矣。来生，还做你的女儿。相信，天堂里的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老猫的文字是“喵喵”出来哒

关于作者：一个爱猫之徒，熟识之人都昵称为老猫。这只猫生长于吴越古镇木渎，喝着香溪水长大，又得白云泉滋养，喜好传统文化，拍曲，习字，抑或涂鸦点小文。而今，诗意地栖居于苏州园林，以一颗匠心，灌园躬耕近三十载，简单而快乐。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