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第一次到清南山的时候,刚刚落完一场让人意犹未尽的大雪。她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雪景,雾凇沆砀,天地上下一白,人如一粒,有种可以寂静一生的美感。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里,兴奋地快要叫出声来,直到看到白梅树前那个颀长背影。一阵微风袭来,白梅扑簌簌地落下,落在眼前那位墨发齐腰的男子肩上,落在茫茫大雪里。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青樱,终究是我辜负了你。”他轻轻念道。
一
“你就是新来的女弟子?”千叶的兴奋还没有散去,以至于男子转过身来的瞬间,她的脸上还留着傻笑。他一身玄青衣衫,面容清俊,眉目却清冷至极如白梅映雪,让人感到阵阵寒意,他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后说:“还说天资一般,现在看来,师兄真是高看你了。”说完,便拂袖离去。
“你就是千叶师妹了吧?师父就是这样,从来没有对谁客气过,别愣着了,先跟我去收拾你的行李吧。”千叶正不知所措地站着,闻声向后转去。
“师父?他是我的师父吗?”千叶恍惚道。
“他是云颜掌门,我是你师兄洛染,以后有什么不懂得尽管问。”听到师兄语气随和,她才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也只是默默跟在身后,生怕出一点差错。
“见过你那个女徒弟了?”
“天资很差,极其愚钝,再也没有其他人选了吗?”
“哎,我和你二师兄也是没有办法了,也是受别派掌门所托,还要师弟你多上点心啊。”
千叶从掌门房前走过时听到了这些,心里不免暗淡下来。这些话成为压在她心头的积雪,将她仅剩的一点自尊伤的体无完肤。
“走吧。”师兄小声催促她。
来清南山的第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都是娘亲叫喊她的名字的声音,是来势汹汹的大火,是师父的失望……午夜梦回,泪水已经打湿了整个枕头。
她就这样开始在清南的生活,每天早起出晨功,跟着大家扎马步,摇摇晃晃地走木桩,不止一次地摔在水里。十天半个月,竟然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所谓的师父,陪在自己身边的,好像永远都是洛师兄。
也是听洛师兄说,清南总共有三位掌门师父,大掌门云纪负责一概杂事,二掌门云江最为悠闲自得,常年在外云游,三掌门云颜,虽然最为年轻,却唯一得师父真传的清南剑法。
“那……师父不常来吗?是因为我太笨了……”千叶小心翼翼地问师兄,却得来洛染的哈哈大笑。
“师父每天日理万机,这种基础的东西自然不会指导,你不要多想,好好练就行。”
千叶也不是不想好好练习,但是正如她第一天听到的,自己真是太笨了,她永远不能在蹲马步时将碗稳稳地放在头顶,也不能像其他新入门的弟子一样三步两下飞一般地走过独木桩……
积雪慢慢融化,天气回暖,千叶也终于有了一点点进步,没想到在她觉得一切都开始变好的时候,碰到了师父云颜前来查早训。
他还是带着那种那人捉摸不透的冷清眉目,走过一排排练功的弟子,任何人任何一点偷懒都躲不过他那双犀利的眼睛。
“你到前面来。”她没有想到他会指向她,倒吸一口凉气后,战战兢兢走上去,紧张到将师兄告诉自己的诀窍全部忘记,所有动作摇摇晃晃像是刚刚走下独木桥。
“一个月了,我以为你会稍微有点长进的。从明日起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溪流摸鱼。”云颜宣布完这个消息后,依然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的离开,除了千叶,其他人都发出同情的啧啧声。
二
她很快便知道了这不是和小时候在河里玩那样轻松,初春天未亮的河水冰冷刺骨,站在里面双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清南山的鱼也都成了精似的,游地飞快,让人来不及眨眼。她无功而返的第三个早上,洛师兄端来鸡汤,帮她暖身子。
“让你捉鱼是练习你的专注力和反应力,很多人都经历过,当你捉住第一条鱼的时候,师父也快教你剑法了。”师兄安慰她道。
剑法?她也快练剑法了?这成为她唯一的信念,再加上师兄时不时在后面告诉她一些技巧,第十天她终于摸到了一条滑溜而过的花色鲤鱼。
“不错啊,继续加油。”和洛师兄往回走的路上,两人总要聊很多。
“师父真是奇怪的人呢,每次见到他我都怕得要死。”
“云颜师父确实严厉到苛刻,不过听别人说他以前也不这样,大概是因为青樱姑娘的原因。”
“青樱姑娘?师兄多说一点嘛。”千叶央求道。
“她是三位掌门的小师妹,很喜欢云颜师父。”
“那,后来呢?”千叶扑闪着自己那双大眼睛,急切地问道。
“云颜师父是做掌门的人,自然不会和红尘有半分关系。”
“那青樱姑娘现在在哪里?师兄你告诉我啊……”
洛染师兄没有说话,看到日照当中,一拍脑袋,说:“糟了,忘了云纪师父的《心经》课了!”急忙拉着千叶奔往书房。
千叶根本无心听云纪师父的唠唠叨叨,满脑子只有青樱姑娘,直到师父的戒尺重重地砸在了她的桌上。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连忙说:“师父我错了,我不该走神。”引起全部弟子的哄堂大笑。
“哎,你这孩子,跟我出来,有人找你。”
云颜站在窗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千叶自从出来后头也没敢抬,生怕迎上那冷清的眉目。
“你们云纪师父真是好脾气,从明天起,由我来教你剑法。”
“剑法!师父……”她惊喜地抬起头,却看到云颜早已转身离去,他永远是那样不近人意,让她忍不住想他从前是什么样子,和青樱在一起的时候,他吹箫的时候,会不会温柔一点,若是青樱姑娘在,他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千叶一夜未眠,睁着眼等来了天亮,本以为自己去了个早,却看到云颜早已在庭院的白梅树旁等她。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堆书,漫不经心道:“这些剑谱,三个月内要全部背会,今天我先教你最基础的刺剑。”
“这么多……”
“别愣着了,拿起剑先跟我一起。刺剑在于手臂和腰部力量的结合,先竖直将剑收回,紧接着与手臂持平,将全部力量集中在指尖,刺向前方。”
千叶从未听到过这样响亮的声音,剑刃划过空气,犀利却又温软响亮,将身边零星的残竹叶震下。
“你来。”
千叶深呼吸一口,想用尽全力,最后也是一丁点的嗡嗡声。千叶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但脑海里可以想象他那轻蔑的笑意。
三
“娘说过,我们家的人都没有练武的天赋,果然是自己太笨了呢……”千叶第一百次失败的时候,放下剑,绝望地蹲下来。
“世人都是这样,总是抱怨上天对自己不公,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没有真的努力。”
云颜只是路过,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他不知道,她有多么努力,每晚翻剑谱到伏案而睡,清早又第一个爬起来练习。此时她有些失神地望着云颜远去的背影,开始怀疑自己来清南山的决定。有那么一百次她经过云江云纪掌门身旁的时候,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他们的徒弟。云江虽然浪的悠闲不实虚名,却总是笑眯眯地对自己的徒弟,半点脾气也不发,云纪虽然严厉,却有足够的耐心,没有人像她师父那样冰冰凉凉,除了对她冷嘲热讽,从不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一个月后,她竟也刺出了响声,虽然不及师父一半,也算是不小的进步。
“敌之怠矣,我之倚矣,清南剑法的首要就是快。”她不断默念师父说过的这句话,又三日,终于刺中了眼前飞过的一只白蝇。
“天哪!”
千叶看到师父走来,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示,许是过于兴奋和紧张,竟没有注意到脚下刚刚落下的梧桐叶,一脚踩了上去。她惊恐地闭上眼睛,本以为会重重的摔下,没有想到被人一把接住。是云颜。
“师父。”那一刻,她只觉得阳光灼热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她可以感受到云颜那让人不易察觉的呼吸气息,那样柔软,那样让人着迷。
她没有注意到一直戴在胸前的白莲玉坠掉在身旁,他弯腰捡起,帮她轻轻吹去尘土,说:“以后练功时不要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还是那种命令的不容置喙的语气,只是她再次站好后发现手上多了一方白色绢帕,上面绣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花朵,针法极其细腻。白色星形的花瓣,小而素雅。她意识到那是自己刚刚揪了师父衣襟不小心抽出来的,正准备解释,手帕却被他快速抽走,再者,便不见了师父身影。
她将那花在脑海里回忆了无数遍,又跑去藏书阁翻了两天植物书籍,才知道那花叫繁缕花,开在每年的冬末春初,娇小却生命旺盛。
这难道是青樱姑娘喜欢的花,若是摘些这样的花放在师父房间,他会不会开心一些?千叶心中暗暗念叨。
她在山的附近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一点繁缕花的踪迹,也不知道后山的那片林子里有什么,禁止弟子们随便进入的。或许那个地方有繁缕花呢?大白天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趁着午饭的空挡,千叶偷偷溜去后山,壮着胆儿走进了林子。
也不过是普通的林子,只是枝叶更加繁盛茂密,古树参差,遮住天光,地上种植者各种各样的珍惜药草,估计也是因为这而禁止弟子们入内吧。千叶四处寻找,还有没有发现一点繁缕花的踪迹,只是越往里走越觉得寒气凌冽,雾霭深深。里面林子更加密了,千叶却惊喜的发现地上有着白色的星星点点,像极了繁缕花,正准备俯身去摘,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颤抖。
林子不让弟子们进来是有原因的,眼前一只白虎转过,和千叶只有几步之遥。白虎利齿森然,张开血盆大口朝千叶冲过来,她失声尖叫着后退,脑子已经全然空白,在快被吓到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身旁出现一道逼人的寒光。
“后退!”云颜拔出自己侧身的长剑,挡在了千叶的前方。他脚尖一点轻盈的转了个圈落在白虎后方,紧接着剑法稳当直刺虎头。白虎虽已奄奄一息,却忍受着巨大楚痛“嗷”地一声用尽力气拍向他的右臂,然后直直倒下。千叶再睁眼时,他那玄青色的衣裳已被血迹染的斑驳陆离。
“师父你没事吧……”她急忙上去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推过。他捂着受伤的手臂,步履艰难地往回走。
“难道清南的规矩是给我们三位掌门设的?”
“师父……我……”
“今天要不是她的祭日我刚好在这里,你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千叶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发这么大的火,他的语气还是以往那样冷淡,却因为音调的高亢让千叶哆嗦着打了个冷颤。末了,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是青樱姑娘吗?她……已经去世了?”
长久的沉默。
“她和你没有半分关系,回去抄《心经》五百遍,明早拿给我。”
洛师兄听她说完整个事情的经过也被吓得不轻,不停地说师父没有把你交给戒律阁处理已是万幸,并且很赞成师父罚抄五百遍的惩罚。
四
往后几日,林子里发生的事情再也没有被云颜提起过。千叶又和往常一样,每天都起很早将庭院打扫一遍,复习剑法,每天挑灯夜读,成为最后一个吹灭蜡烛的人,就连在梦里,也是一张张复杂难理解的剑谱,到第三个月的时候,终于有了些样子。
这还是第一次,她打完一整套剑法,他没有指出一处错误。
不一会洛染过来通知弟子们即将下山历练的消息,按照清南的规定,所有弟子在练习功法最高层前,必须下山历练半年,体察人间疾苦,感受世态万千后才能继续修习。
天气突变落下大粒雨滴,顷刻间雾雨霏霏。云颜正准备离开,在拐角处突然停下来,从身边折下一片芭蕉叶,转身递给千叶说:“稍微挡一下吧。”
她从未想过师父会这样做,惊喜地接过,然后扑闪着那双天真至极的眼睛说:“我可以和师父一起走吗?”
“好。”
尽管他说了许多次他不需要挡雨,她依旧蹦蹦跳跳的跟着他的步伐为他遮挡,开心的像是回到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她多么希望那场雨不要停下来,听身旁竹林萧瑟的雨声,嗅那玄青的袍子沾染泥土的芳香,就这样忘却车外的尘世和流年,再不问这世事的繁华和冷落,若这是她的一生,她也满足。
云颜说:“按照规定,这半年历练的过程中你若是碰到任何走投无路的苦难,师父都会出手相救,但是作为我的徒弟,我是不会帮你任何忙的,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你一个人来做。”
她点头,其实她早已在心里暗下决心,就算有天大的困难,她也会挺过来。
翌日洛染师兄喊她一起走的时候,她偷偷去他的房间看了一眼。他还是那一身玄青的衣裳,墨发齐肩,背过身去,和她刚来的那天一样光景。这一次,他在一幅绢画前伫足。
画中女子面容姣好,朝云近香髻上缀着淡雅的碎花流苏银簪,眉目清秀如远山青黛,莞尔徐徐,让人想起初夏夜里初绽的白昙花。
那便是青樱姑娘吗?她真的好美。
下山历练的日子并不好过,正值数九寒冬,她所带的衣物并不多,又经常吃不饱肚子,很多次不得不留宿街头。那个黄昏落了很大很大的雪,千叶刚刚帮着一位巡捕抓到一帮流寇山贼,又饿又冷走在街头快要昏过去,看到身后一位衣衫褴褛的婆婆带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的男孩,还是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包裹里的棉衣,递了过去。
婆婆感动不停道谢,最后说了句“姑娘你这么好心,一定会有一个好姻缘”便离开了,大雪飘飞的夜里,被冻得半死的千叶居然因为这一句话痴痴笑出声来。风雪越来越大,她已经没了方向,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随时可能倒下去,有那么一刻,她多么希望云颜出现。
最后云颜没有出现,一位好心的店小二检查门窗看到了千叶,瞒着掌柜的偷偷给千叶开了一间客房才让她安然无恙地度过。
五
历练结束上山的前一天,一众弟子聚在一起喝酒庆祝,末了,洛染突然拉着千叶跑出酒肆,借着酒家门口微弱的灯笼红光,他拿出一支翡翠蝴蝶银簪,塞在千叶的手里,说:“这是我娘交给我的,跟我走吧。”
千叶没有想到师兄这样突然齐来的告白,连忙将东西还回去,只觉得脸上炽热发烫,她转身跑过,留给他一句:“谢谢你师兄,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飞快地跑着,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拒绝一直关心她呵护她的师兄,可是那一刻她只想着自己的师父云颜,她明知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翌日将要在大殿举办为历练完成弟子的加冠礼,所以人都正装严待着去往大殿的马车,可是快到时辰的时候,千叶发现马车根本没有来接她。
她还没有出门,原来一直的阴霾天突然落下大雨,裹挟着大风,千叶狂奔在雨中,到达大殿门口已经满身泥泞。洛染看到她后焦急地赶过来:“怎么回事,你差点就迟到了。”
“说来话长。”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就要推门入大殿,被洛染拦下:“你这样满身泥泞的进去太不合规矩了,跟我来,旁边有间偏房里可能有适合你的衣服。”
洛染在那件布满灰尘的房间里折腾了好久才翻到一件合适千叶的衣裙。这件绣着素朴白花的衣裙淡雅清纯,她在镜前略有些惊喜地看着自己,突然侥幸地觉得还好遇上了大雨。最后她郑重地戴上母亲留给自己的白莲玉坠,郑重地走进去。
刚进门的那一刻不偏不倚刚刚好念到她的名字,上前接受云颜加冠礼时还心有余悸,等到她毕恭毕敬地跪下,他却迟迟没有开始。她抬起头时迎上那冰冷的眸子,第一次,她感受到一向平静不起波澜的眼神里燃起的怒火。
“你哪里来的胆子敢穿她的衣服,滚出去。”
还是那不动声色的语气,只是这一次不再同往日有任何挽回余地。全场哗然,下面弟子议论纷纭,云纪云江掌门也有些惊慌失措的看着云颜。这是千叶才看清楚那素雅白衣绣的是一朵朵繁缕花,而这件衣服,是青樱姑娘受礼之服。
她倒坐在地上,有些绝望的将眼神投向洛染师兄,觊觎那么一丝希望她能帮自己解释一下,可是她看到师兄将头低下,再也没有迎上她的目光。
“滚出去,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师弟,你冷静一下。”云纪云江掌门纷纷起身劝起云颜,而她知道他的命令从来不能违抗,于是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出去。
阴雨绵绵的凉夜,石阶上漫起浅浅水汽。屋内烛火如豆,一半笼在静谧的间舍,一半散在外面沙沙作响的长叶竹林。千叶在云颜屋前长久地跪着。
其间洛染师兄来过一次,心疼万分地劝了她一阵子。
“千叶,你为什么要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上你的人呢。”洛染师兄失望悲戚道。
千叶摇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答案的,就像美好的事物总是那样容易流逝,彩云易散琉璃碎。
“师兄,那件衣服,你知道是青樱姑娘的吧?”这是千叶对洛染的最后一句话,生长十几年,她从来没有把任何人往任何深处想,而这一次她想说出来。
洛染低下头,良久,才说:“千叶师妹,请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然后便离去,再也没有出现。
六
她跪在云颜殿前的两天,滴水未进,虚脱的快要倒下去。她从没有这样绝望过,就是曾经盗贼一把大火烧掉她家房子,别人来告诉她娘投河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在她还稍微有些意识的时候,云颜第一次推开房门,将目光投到远方,用让任何人听了都会崩溃的平淡语气说:“你收拾东西,离开清南吧,以你现在的修为,去哪个派别都会有人收你的。”
“师父我真的没有要冒犯青樱姑娘的意思……”正准备回去的云颜突然将目光转向千叶,用她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那种复杂感受看了她一眼,接着沉默离开。
“难道她就是那个老道士口中的第三个女子?”此刻的云江出现在云颜房里,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云颜。
“大概吧。”
“这样也好,在师兄没有发现之前让她安然无恙的走,但是清南剑法还未传授完毕就将她赶走,还是用那种方式,你难道没有想过世人又该怎样评价你,为情所累不顾派别存亡?”云江叹气道。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了,对她对我都好。她还年轻,这一世还有无数可能。”云颜只觉捧着茶杯的指尖冰凉,他将目光投到远方,落日融金,晚霞如火光艳丽燃烧在天际。
“那你的身子怎么样?”
“暂无大碍。”
“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纵有千间房屋,夜间无外一床安宿,纵有良田万亩,一日终究只需三餐。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师兄若是没有什么事,就请回吧。”他云淡风轻地说完,送走了云江。
“师父,再往后翻两座山的溪流旁,有繁缕花,弟子没有时间帮您摘了。”这是千叶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走时,已是在清南的第三个春天,想起那日大雪铺满山野还恍如隔日。三个月,她不知走了多少路,翻过多少山,又因为自己是被清南赶出来的弟子被大多数门派拒之门外,直到遇到东山派姬狐掌门,因着与清南有旧交,才好心收留下她。
“清南剑法我还没有练完……”
“没关系,就按照你的进度来吧,我只想看看你的修为。”这位慈眉善目的女掌门看不出年岁,但脸上写满的平静和安稳已经告诉大家她这一生的风霜和怅然,那是种和云颜不同的平静。
她在平地起剑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马步都扎不稳的小女孩了,一颦一招一式,皆可见云颜风骨,刺剑声清脆透薄,响彻天际。
姬狐不可思议的看着千叶,说:“你师父没有告诉你这已经是清南全套剑法了吗?”
“掌门你肯定看错了,我也是刚刚历练回来,还没有练到最高一层。”
“不不不,我绝不会看错。”
紧接着姬狐走近千叶,抚起她胸前的白莲玉坠,仔细端详一番,有些惊异道:“你就是血枫派掌门的女儿?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会在这里碰面。”
“掌门你弄错了,我爹我娘都是普通百姓,数十年间一直搬迁流浪,不会是掌门的。”千叶解释道。
“她既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又为何在得知自己被追杀后苦苦求我,让我送你去一个自保其身又不危险的派别,又让你淌入江湖这趟浑水。”姬狐掌门无奈地笑笑,端起一杯清茶,缓缓和她讲起那段往事。
血枫派本是精通蛊毒的大派,但在千叶母亲那一代因为一次派别斗争而开始衰弱,而她的母亲因为爱上她的父亲放弃掌门身份,隐姓埋名和他生活在一起。她父亲本是朝廷命官,因着才华招人嫉妒,被人调查出她妻子本是血枫派掌门身份。尽管她母亲已经很多年不制毒,但她的身份加上一些风言风语,足够让全家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屠满门。他们举家逃出帝京,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江湖上一些与血枫有过节的派别乘火打劫,也意欲制她母亲于死地。最后一把大火,将她父亲烧死在里面,而她因为贪玩没有归家,侥幸躲过一劫。
“那我母亲又为何投河自尽,她明明也在外面,可以活下来的……”
“你当真以为你母亲投河自尽,那只是你母亲为了引你离家,让别人编了个谎话罢了。我知道的,是她与众人血拼到最后一刻,寡不敌众,拼近最后一丝力气以身做蛊,和众人同归于尽。而她留给你的那个白莲玉坠,能解万毒,也可将任意一种毒变为剧毒。”
千叶有些茫然,然后不可思议地端详着玉坠。
“你师父可能询问过你这玉坠?”
“未曾询问。”
“什么?他就这样忍受着外毒侵邪而没有出一声?”姬狐诧异。
千叶不解,却能感受到这不是什么好事,只是静静等着掌门再次开口。
“那云游的老道士果然说中了一切。”姬狐手中茶盏已然冰凉,她没有再次倒满,就开始讲起往事。
七
那年云颜初次下山历练,碰到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他将老人救下,悉心照料三天三夜直至老人苏醒。老人感念,说明自己是云游天下的老道,为人卜算前程。云颜笑着拒绝,老人也没有勉强。告别老道后他跟着一些派别追杀一位据说在江湖横行的蛊毒教主,出发前一夜,他在梦里遇到那位老人。
云颜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老道言“你这一生会遇到三个女子,第一个,你杀了她,她却没有死去;第二个她救了你,却为你而死;第三个她会害你,但你忘不了她。”醒来才知是一场大梦,紧接着起身追杀蛊毒主。那是他还年少,眼里只有正邪之分,没有对错,他参与屠杀的正是千叶的母亲。千叶母亲以身制蛊,将毒液散射至在场的所有人,他虽被师父及时发现带回山上,但已身负剧毒。血枫派解毒的方式及其残忍,解药只能是同类毒性慢慢养在另一人血清中,直至寄主毒发,另一人才可得解。
那时候,青樱还是他的小师妹,有着两个浅浅梨涡的眼睛里像闪着光的女孩,从不梳过分复杂的发髻,只将头发挽成一束,有不懂的就蹦蹦跳跳的去问师兄。所有人都知道她爱慕自己的师兄云颜,云颜善箫,青樱善琴,琴箫和鸣,他们合奏起来宝音婉转如天籁。尽管云颜对她无意,她却在云颜中毒后,以身养毒,为救他而身亡。
再往后他对她再也不能释怀。紧接着千叶的到来,他觉得旧毒在身体蠢蠢欲动,只告诉内心淡然无利欲的云江师兄,两人一道找了与云颜母亲有旧交的姬狐掌门。
“这样来看,第一位女子便是血枫派掌门,你虽杀了她,但她的毒依然在你体内,就像她没有死去,而青樱就是第二个女子,为救你而亡。第三个女子会害了你,那第三个女子呢?你遇到没有?”
云颜按住即将起身说出真相的云江,淡淡说道:“还未出现。”
他怕消息泄露姬狐掌门会制千叶于死地,况且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旧毒和千叶有没有具体的联系,讲这个秘密藏在了心底。直到那日看到那个白莲玉坠,才确定那是血枫掌门旧物,也是引发自己旧毒的蛊。那时云颜的心里,早已给了千叶一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他明明那么想断掉自己的欲望,那样冷淡地对她想要她惧他,躲他。许是她坚持不放弃的样子,许是她内心深处的善良,他从未见过千叶那样天真的女孩,她笑起来是那样让人如沐春风,两个小小的酒窝,像是盛满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善意。
等到自己的虚弱快被常人察觉的时候,让洛染拿出青樱的衣服,给满身泥泞的千叶换上,在云纪云江发现千叶的真实身份之前,将她赶出了清南山。而之前,更是冒着极大风险,将清南剑术传尽。
八
“那我这白莲玉坠,可解师父所中的毒吗?”她听完后起身,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边。
“不要白费气力了,他怎会接受一个弟子的东西而苟活。他从不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受伤害的不是我,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啊……”千叶无力地说。
许久地沉默后,她说:“那,如那道士所言,他真的……不会忘记我吗?”
“你可知你独自面对白虎那天并非青樱姑娘忌日,而你下山历练时遇到好心的店小二也并非偶然?”
千叶赶回清南的时候,又是一年隆冬,只是这一年再也没有那倾世盛大的雪,只有猎猎寒风,一点一点的钻到人的骨子里去。
清南的人都说云颜师父云游去了,自出门后再没有回来过。
她坐在山前那棵白梅树下,想着那日大雪初停,天边流云缱绻,云颜站在这冬日的暮色里,背影勾勒成一幅淡墨山水画,玄青色的袍子上落了点点白梅。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一个无雨凉夜里,她轻吟这首诗,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空山】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暂书一纸空文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梦有尽时,文存万世。若怕空梦以醒消失无痕,不如提笔抒情梦过留痕在这里留下你的梦,无论是现代,古代,武侠,还是仙侠,留下你梦,或者在他人梦中遨游。在这里,期待你的故事。这座空山,由你来填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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