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的夜里,老孟第一次看见了黑色的火焰。
那火焰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似幽灵一般在半空里缓缓跳动,老孟鬼使神差地把手贴近那团鬼火,却感觉到一阵刺骨的阴凉,老孟立时触电似的缩回手,浑身上下一哆嗦,后背冷汗直流。
这火焰是老孟点燃的,燃料是一具尸体。
他曾听老人说过,只有当一个人的灵魂被点燃了,火焰才会是黑色的,灵魂被烧毁的人,没有机会再投胎,只能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老孟这下不仅杀了人,还杀了他的灵魂。
想到这里,老孟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腿像是腐烂的丝瓜一样软塌塌的,提不起劲,他只好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上,重重地带上了车门,瘫倒在座椅上,像险些溺死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的脑中不停地回荡着同一个念头——他杀人了。
事情发生在几个小时前。
开了十几年出租车的老孟这天被几个老同学拉着去喝酒,其实他原本有心想拒绝,毕竟他还得开车回去,他可没钱找代驾。可奈何同学们不停地以“没事儿,我在交警队有门路”、“放心吧,今晚你回家那条路肯定没人检查”之类的话劝说他,他本来性子就软,何况多年未见的同学们又很是热情,让他实在没好意思拒绝。
请客的同学混成了大老板,几年前就把分公司开遍了全国各地,请客的饭店气派到让老孟甚至都不忍穿着自己的鞋踩上这里的地砖。
饭桌上那位同学端着酒杯高谈阔论唾沫连天,老孟缩在包间一角,每上一道菜就敞开了肚皮胡吃海喝,啤酒更是一瓶接一瓶,他也明白自己这样很没出息,可越是这么想,他吃起菜来喝起酒来就越起劲,不一会儿,他便喝高了,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
幸亏饭局没过一会儿便结束了——做东的那位同学接到公司电话,要立即赶赴机场,临走时周围的人没忘记及时提醒他把账给结了。
老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挺着满涨的啤酒肚,步履蹒跚地回到出租车上,他没开空调,只是把所有的窗户都开到底,想借着夜风醒醒酒。
老孟今年四十四,一事无成。
他木讷寡言,至今没娶上媳妇,只有一台老式出租车陪着他,幸亏他是本地户口,在老城区有座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里种了几畦菜,一个人的日子除了寂寞之外,倒也还过得去。去年,他还养了条毛色有点杂的长毛狗,平时跟他感情很好。
他大概会就这样度过平淡的一生,安然老死在自己的小院中吧,老孟常常想。
如果没有发生那一夜那件事的话。
老孟趴在仪表盘上醒了一会儿酒,身后是饭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不断变换的斑斓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映照在他脸上,醉生梦死。
老孟本来还想着再歇一会儿,可饭店的停车场是有停靠时限的,当即便有停车场的门卫过来催他走。
老孟不情不愿慢慢吞吞地发动了车子,老旧的出租车在点火时发出一连串怪异的噪音,这才从停满了各种豪车名辆的停车场里爬走。
夜深了,长街上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行人,昏黄的路灯光束与婆娑的泡桐树影轮番投射在老孟的车顶和脸上,光影交织,如梦如幻。
老孟的眼前开始现出幻觉,开始是零碎的、断断续续的,车窗两侧会投射进不知来自何处的、神秘莫测的光,渐渐地,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幻境开始连为一体,老孟深陷其中,他看见自己行驶在一条浪漫的林荫道上,车子一边是充满外国风情的碧海蓝天,衣着清凉的人们在洁白细腻的沙滩上来来往往,另一边是连片的庄园式住宅,一座座红墙白瓦的古堡矗立在开旷的草地上,游牧人骑着头马领着马群肆意驰骋。
欣赏够了美景,老孟再低头看看自己:他也变了,他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一举一动都充满成功人士的魅力,他抬起手,手上钻石腕表折射出的光晃得他自己睁不开眼;他的车子也变了,虽然他看不见车子的外观,但光从内部的配置他也看得出来,这是部绝对的豪车。
老孟想起他的老同学,在饭局上端着高脚杯,呷着价值不菲的红酒,高谈阔论昂首阔步,电话里和人谈的事动不动就要牵扯到好几千万甚至上亿的数字,虽然嘴上一直忍着没说,但老孟心里清楚,那才是他真正想过的生活。
老孟不再去想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了,这条笔直的林荫路似乎无限地长,老孟双手干脆放开方向盘,把油门踩到底,靠在皮椅上睡了过去。
砰——!!!
轰然巨响。
车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得差点翻过来,在地上剐蹭出长长的车轮印,方才美好的梦境陡然间被搅个稀碎,他依旧是行驶在那条熟悉的长街上,昏黄灯光婆娑树影交织在一起映照在街面上,也照出了街面上一块有些刺眼的猩红。
那是血。
老孟赶忙下车查看。他的出租车车头撞了个稀巴烂,引擎盖大张着血盆巨口,随时似欲噬人。
离车子十几米外的地上,躺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已经昏迷不醒。
老孟使劲咽了咽口水,方才的酒意一瞬间云消雾散,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他不知如何是好,在原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老孟决定先去看看那人的死活。
他一步当作三步地挪过去,蹲下去,看见那人已经血肉模糊的脸。老孟强忍惧意,伸出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有种错觉,那个人还活着,他感觉到有极其微弱的气息吹拂在手指上,可正当他想再一次确定的时候,那股气息又没了。
这个人已经死了,老孟对自己说。
他应该自首吗?老孟只是略一思索,便放弃了这个打算——他酒驾了,肯定是全责,他到年底就要迈入奔五的行列了,坐不起这个牢。
他应该逃逸吗?老孟想了想,环顾周围,猛然间记起,这条路已经很老了,还没有装过监控,也就是说,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干的。
想到这里,老孟拔腿就跑。
可刚准备上车离开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这个人已经死了,老孟对自己说。
他脑袋飞速转了转,把车开到那个人旁边,打开后备箱,把那个人从地上拖起来,塞进了后备厢里。
老孟再一次环顾四周,确认这一段路没有任何监控之后,他迅速上车,离开了这个地方。
只留下一摊正逐渐干涸凝固的血泊,映着昏黄灯光婆娑树影。
老孟开着差点就要报废的车穿行在无人的郊区公路上,窗外月朗星稀,苍白的月光如一匹帘幕垂挂天地间。
他把车开上一条盘山公路,算准了这个位置这个时间绝不会有人经过,便将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里将那具尸体搬下来,一路拖进路边的密林里。
老孟在密林中找了块空地,准备将那具尸体就地掩埋。
可就在他刚刚放下尸体准备动手的时候,那人突然间醒了过来,被鲜血蒙住的双眼陡然睁开,像是爬出地狱的恶鬼,老孟着实被吓得不轻,往后直退,后背撞在了树上。
那个人醒来之后拼命地喘着粗气,像条被扔上岸的鱼。没过多久,他渐渐平息了下来,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老孟。
“是你救了我吗?”那人问。
老孟没有回答。
“谢谢。”那人说。
这个人已经死了,老孟对自己说。
老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来到那个人身边,用外套蒙住了那个人的头,双手使劲压了下去。
那个人在他身下拼命地挣扎扭动,被撞断的手无力地推拒着,却没有丝毫的作用。
过了一会儿,老孟感觉到,他再也不动了。
老孟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那个人的身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僵直着,像只干瘪的昆虫。
他这回真的死了,死不瞑目。
老孟低下头,看见外套上染满了那个人的血。他把外套扔下,盖住了那个人扭曲的脸,他忽然不想再埋掉他的尸体了。
老孟回车上找了桶汽油,在那个人身上倒了个干净,他从怀里摸出打火机,俯下身去,对准自己的外套,点燃。
火焰渐渐燃起来了,可周围却并没有因此而亮起来。
那是一团黑色的火焰。
老孟爬回车里,飞速开走,将这一切抛诸脑后。
那是十天前。
十天来,老孟每晚都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团漆黑的火焰,上下左右,漫无边际。而梦里的他就站在那团火焰前,身影显得渺小无比。
老孟失眠了。
他不敢闭眼,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一闭上眼,眼中就会出现那团黑色火焰,像个挥之不去的鬼魅,火焰越烧越旺,可老孟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只有刺骨的冰凉,有时闭眼的时间久了,他甚至能感觉到眼睛里一阵阵刺痛,如有针扎。
就好像那火焰是燃烧在他灵魂深处的一样。
老孟试过了各种方法,四处求医问诊,甚至还吃了几片安眠药,可情况并没有半点好转。
这就是报应啊,他对自己说。
老孟那台陪了他十几年的出租车,在被他洗刷干净之后,进了报废车处理厂,老孟亲眼看着工厂轰鸣的机器把他的爱车碾成了齑粉。
老孟把那条毛色有点杂、感情特别好的长毛狗送进了宠物收容所,一直走出那个地方很远,老孟似乎还能听见它受伤的呜咽声。
老孟把院子里那几畦刚熟的菜全都收起来送给了邻居,后者兴高采烈之余,还不忘拿一种疑惑无比的眼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老孟回到自己那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整日闭门不出,他的邻居甚至都以为他已经搬走了。
只有老孟自己一个人清楚自己做这些事的原因——他是想赎罪。
每当老孟再闭眼的时候,那团黑色火焰的火势似乎弱了几分。
老孟欣慰地笑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对不起,他对着虚空说。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看见了一则新闻,说是某条老街上发生了一起神秘的车祸。肇事者与遇难者一齐消失了,只留下一大片血迹和一道轮胎印。
老孟认出那正是自己留下的。
他闭上眼,那团黑色的火焰仍然存在着,老孟控制着自己的意识向那团火焰的深处瞫望。
他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庞,血肉模糊却带着笑容。正是那个人的脸。
“谢谢。”那人说。
老孟冲他点点头。
第二天,老孟去了公安局自首。
听完了他的讲述,民警们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老孟说完一切,放下一切,长舒一口气。
他闭上眼,黑色的火焰消失不见。
黑色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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