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英国广播公司BBC播出一部六集纪录片,《奥斯维辛:纳粹与“最终解决”》(Auschwitz: The Nazis and the“Final Solution”)。导演劳伦斯·里斯(Laurence Rees)同时也是一位历史学家。基于这部纪录片整理而成的书稿2016年在大陆出版,书名叫作《奥斯维辛:一部历史》。作者在其中写到“人的处境对个人行为的影响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看完小说《集中营的舞者》,我再次想到这句话。
这本在版权页的分类里显示为小说的书,大部分由日记和信件组成,讲述了在纳粹背景下一个普通人怎样度过了艰难一生的故事。读完这本书,突然想到诗人穆旦在经历了艰难的一生后在最后一首诗写下的内心独白, "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艰难何其相似,艰难各有不同。
两条线平行推进,一,作者在一次旅行中意外看到一件行李,仿佛带有家族的秘密,产生了了解家族和出身的念头。搜集资料展开调查,拜访和父亲断交多年的姑姑,一位奥斯维辛幸存者,通过和姑姑相处以及讨论往事的机会,寻找姑姑日记和信件里提到的人,一一验证。
另一条线由姑姑罗茜的日记铺排开,一个出生在荷兰的小女孩,在相对优渥的家庭条件下成长,5岁开始学习弹钢琴跳舞,成年后因为犹太人血统的问题,经历欺骗与背叛,羞辱和凌虐,经过各种毫无逻辑的巧合之后被救,活到新世纪并记录了自己的一生。如果以人生在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论,这个故事无疑具有足够的戏剧张力,但是将这样的复杂性加诸于现实生活中一个普通人,难免叫人生出无尽的怜悯,和担忧。
让我尝试简单复述这个荷兰犹太人的故事。一个出身显贵的二十几岁女孩罗茜,热爱舞蹈,热衷于社交,谈父母不允许的恋爱并结婚,经营自己的舞蹈培训事业且蒸蒸日上,怀着对生活本能似的热爱和善意。却因为犹太人的身份接连被丈夫和情人出卖,丈夫为了排除家庭中的潜在危险,情人为了150荷兰盾的奖励金。从此开启这个女孩一生厄运的闸门。
弟弟隐匿靠在农场帮工为生。父亲被要求上交全部财产并“自愿”去营地劳动。女孩同母亲四处躲藏最终被捕,不经审判投入集中营。为了保全自己和父母,让自己看起来“有用”,去争取“工作”的机会,去当护士,党卫军秘书和情妇(不是性奴隶,是情妇,这意味着在两个本来应该不共戴天的年轻人之间,存在过短暂的不平等的爱情,这也成为罗茜在战后被家族人提起时一个最显眼的标签),炮弹工厂的奴工,防御工事修筑者,人体医学实验品(导致绝育),焚尸工。在当时的环境下,40岁以上、生病、试图反抗,都会受到跟精神病人和残疾人一样的待遇,被认为浪费粮食而直接送往死亡流水线—毒气工厂。最终父母被送往生存概率更小的波兰东部,而自己被发配去波兰西南部著名的奥斯维辛。
《夜空》海伦娜·曼德诺娃1942年的奥斯维辛已经由一个关押刑事犯和政治异见者的普通集中营变为死亡工厂。110万人(一说400万)在此受尽折磨和凌辱而死,其中约20万儿童。他们当中有人被看守粗暴打死,有人饿死,更多的是被运往毒气室。而罗茜此时的短暂“工作”是毒气室通道上的一名安慰和陪伴者。一个10岁男孩在进入毒气室前回头看了她一眼,30分钟后她们被命令拖出那些还温热的尸体,纳粹看守拔下金牙后命令送到焚尸炉。后来有资料显示,这一时期每天有2·4万具尸体被焚化。虽然当时罗茜强迫自己“切断思维”,但小男孩回头看她的眼神还是伴随了她的一生。
这个编号为62472的奥斯维辛幸存者在盟军进攻柏林时被中立国瑞典的红十字会以三名战俘作为条件交换而得救。战争结束后因为祖国政府拒绝返还战前财产、扣押战败国给予的战争伤害补偿、战争爆发时政府不仅不予抵抗反而帮助驱赶和抓捕犹太人而造成的失望,罗茜最终放弃荷兰国籍,用结婚的方式加入瑞典国籍,只认他乡是故乡。
看到这些,你的情绪关键词会是些什么呢?悲哀,愤怒,怜悯,恐惧,还是淡然。如果我们一遍遍回望这样的历史悲剧只是为了重复这样的情绪体验,未免小看了了解历史的价值(通常的说法是,我们回顾悲剧是为了避免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尽管我希望世上永没有机会需要到历史悲剧里去寻找价值。就像我希望世上永没有机会运用到乐观和坚韧这两样品质,我看见人们在强调乐观坚韧的时候,通常是深陷于某种难以逾越的困境,不得不费力调整自己应对或抗争,以助渡过苦厄。同样我们感知到历史悲剧的价值时,除了出于本能对深陷其中的个体生命的无尽怜悯,很难说没有相关的担忧和恐惧。看完这故事,我开始觉知到自己的某种幼稚。苦难拥有高明的易容术,随时准备进入人的生活,为了避免惊慌失措,备好常用的乐观坚韧至关重要。
《特莱津的房子》哈娜·科赫诺娃我们再来看看罗茜在集中营的日记,这个长相姣好的年轻女人,天生具有引人注目的特质,是个惯于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即使这个舞台是营房中的一块空地。后来找到的手稿中有很多她在集中营期间写成的诗和创作的歌曲,多数表达了对恢复自由生活的向往,甚至不乏对爱情的热望。在不断更换的营地中心的一块空地上,她创作的歌曲和舞蹈表演多少安抚了那些死亡诅咒下的人。甚至想到把自己的囚犯号码用加减乘除算出一个数字,正好是自己的幸运数字,以此鼓励自己活下去。这样的心思就像那些在集中营画画的儿童,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邪恶的抵抗,自有其震慑人心的力量。至于这种震慑作用多大,持续时间多长,只敢以省略号作答。只是这暗夜拼尽全力闪耀的星光,当得起善良人长久的敬意。
罗茜独自在瑞典活到2000年,87岁,身前留下遗嘱,骨灰都拒绝再回荷兰。她的故事今日会被看到,完全缘于作者保罗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参观奥斯维辛时在一个箱子上看到自己的姓氏,以此为线索展开的追寻、调查和记录,结成此书。保罗在写下自己的目的时说“为了向人们讲述傲骨与乐观在那个灾难年代的意义”。另一位奥斯维辛幸存者普里莫·莱维曾在他的书里写:“我们的讲述是一种使命,它赋予我们幸存以某种意义。”
这种普通人的故事,在二战期间,有1·9亿个,其中6000万个没有机会讲出来。
2018.04.05
一条正经分割线
另外,这本书因为一个很可爱的原因来到我手里。寄书的朋友一心要深藏功与名,不许我顺便写出其间的心意,只好……偏要提起。感谢这位什么都不愿意透露的朋友在我扑爬连天变得更明白更美好的路途中,曾寄城墙转角一样的厚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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