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贰】

家乡的火车站是刚落成的，一切都是新的，但并不热闹。在这里下车的也只有不足十人，相比在城中挤地铁的情景自然舒适很多。下车时已是黄昏，半空中正在下沉的夕阳，浮于远处工地的塔吊之上，塔吊无人运作，想来工人已经下班。

打电话问了母亲要坐几路车回去后，我很快便坐上了公交车。其实我之前坐过这路车，但总是记不住，而家乡的公交车是不设站牌的，招手即停，下车前只需对着驾驶员座位喊一句“下车！”车自然会停下。

车子驶过新建楼盘区域后，进入了老城区，车身开始颠簸了起来。车窗外的画面格外熟悉，童年上学时走过无数次的路，路边一字排开的大榕树，我甚至记得其中一棵的树根已长出路面，时不时会绊人一下。幼时经常光顾的小吃摊居然还在原来的位置摆着，只是卖小吃的老爷爷已经换成一个小伙子。我拿出手机沿路拍了几张照片，上传到社交网络。

到了家中，母亲已经在张罗搬家的事宜。这次回来，正是为了搬家，从老城区搬到新建楼盘区域。家乡的房子虽然新旧交替很快，但老一辈人的仪式感并没有更新，搬家时必须家中人员齐整，且要挑个好的时辰再入伙。我本是反感这套东西，但并没有跟家人争论什么，只任由母亲安排我按部就班地收拾东西。

第二天起来，继续收拾家当，一直忙到晚上，收到一个中学同学的邀请，找我出去吃饭。原来她看到了我社交网络上分享的照片，得知我回到了家乡。于是我获得了休息的机会。

我和琪虽然是高中同学，但高中时的交集并不多，时间最长的一次接触，应该是一次课间操时间，我由于不想做操而溜回了教室，结果见到她正坐在她的位子上看书。我走到她旁边的座位坐下。

“嘿，聊会儿呗。”

“聊什么？”琪将手中的书掩上，用手指充当书签夹在刚看的那一页。

“聊……聊你这本书？”我指了指她手中的书，封面上写着“人间词话”四个字。

“我才刚开始看呢，不知道怎么说。”

“嘿！我也有在写诗哟。”

“是吗？念来听听？”

我已经忘记当时所念的诗的内容，只记得是一首堆砌辞藻而没有实际意义的蹩脚诗，且创作的过程是先从词典里翻找一些自以为可以卖弄文采的生词，再根据韵脚堆砌成“诗”。现在想来，实在可笑。

琪听完之后也没什么反应，此后我们也很少有交流。

高考完毕，琪考了本地的大学，我则要到外地去读书，却没想到我们通过网络交流而成了挚友，经常分享近日看的电影，读的书籍，听的音乐，以及各自遇到的情感问题。当然，她少不了要拿当年我给她“念诗”的事情来取笑我。

工作之后已经很少网聊，我们少了联系，算起来已经超过一年没有见到她了。

我们约在老地方见面，大学期间，每次放假回来，我们两个都会去那里吃饭。其实在外面吃过各种口味的食物之后，已经觉得那里的菜式算不上美味，只是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地方可约而已。

琪穿了一件纯白T恤，下身是蓝色牛仔裤，配一对帆布鞋。而我也是一身休闲打扮，双方并没有隆重出席，这反而让彼此之间因久未见面而产生的一丝陌生感也消失了。

跟琪说了我回家的原因后，我们便和以前一样，聊了很多最近的见闻，依旧还是无所不谈，我跟她说起最近重看杨德昌的《一一》，发现跟大学时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则向我推荐雷光夏的音乐，说她的歌词像诗，然后又开始重提我“念诗”的糗事，让我哭笑不得。为了避免她继续取笑，我赶紧转移话题。

“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跟我说交了个男朋友，而今安在哉？”

“两个星期前分了。”

“哦？”

“也没什么，觉得在一起怪怪的，索性就分了。”琪轻描淡写地说。

“好吧。”

此后我们陷入短暂的沉默。我随手拿起了手机搜索雷光夏的歌曲，用外扩小声地播放，第一首歌的名字叫《逝》。

五月的阳光洒下

五月的风吹起

便是年轻的故事最潇洒的注脚

你我就像散开在风中

飞扬的棉絮

注定要生生世世流浪在天际

“这真是毕业季听的歌。”歌词听到最后一段时我说，“没想到毕业这么久了。”

“嘿！”琪学着我以前惯用的口吻。

“嗯？”

“要不要去学校看看？”

“咱们现在进得去吗？”

“试试呗，当散散步也好啊。”

于是我们步行到学校门口，进去没走几步，就被门卫拦住，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好出来。

顺着围墙走，来到学校后面的教职工宿舍，我想起读书时学校和教职工宿舍之间的墙有一道小门可以出入。于是我们试着走进去，遇到门卫的询问，就随便说要找张老师，门卫便放行了。

我们找到那面墙，小门居然还在，而且虚掩着，并没有上锁。于是我们兴奋地穿过小门，再次踏入了我们的学校。

学校多了几栋新教学楼，好在我们以前教室所在的那栋并未拆除。我们直接走到那栋楼下，大门用铁链锁着，进不去。于是我们走到绕道当年教室所在位置的楼下，仰望着教室的窗，依稀能看见黑板的一角，以及天花板上的吊扇。

我转过头看琪，她也正仰着头看教室，忽然转过头来，发现我在看她。

“记得林剑虹吗？”我有些尴尬，于是开启了新话题。

“嗯，语文老师。”

“我现在觉得他教得真的挺不错的。”

“怎么说？”

“我记得当时有一篇课文，他说很不喜欢那种写作模式，于是就不讲了，直接跳过。”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我没什么感觉，现在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我现在跟他从事着相同的职业。”

“那你遇到不喜欢的课文也会不讲吗？”

“不会，要说不喜欢的话，有很多我都不喜欢，但我没有他的魄力，我还是会很敷衍地讲一下。”

“我们都是普通人。记得小时候练钢琴，不管曲子喜不喜欢，老师叫我练，我就练了。”

“嗯。我还记得当年班上排的《梁祝》还是你伴奏的呢。”

“再说这个我要念你的诗了。”

“饶命。”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

此时琪的电话响起，她拿起来，看了看屏幕，又看了我一眼。

我自觉地往旁边走开，黑暗中望着教学楼，耳边尽是从前下课时同学之间喧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