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红楼梦剧照
袭人、湘云、宝玉三人之间的谈话，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全没想到还有“隔墙有耳”这种事儿。
曹师为了继续推进情绪积累，不惜安排黛玉偷听了三人的谈话，由此引出第三十二回的第四个场景“宝黛互诉惊袭人”。这个场景归入宝黛情感线，堪称宝黛情感主线上最重要的一个场景。
曹师安排黛玉偷听，首先必须解决合理性问题。结合黛玉的性格，曹师给出了一个解释：“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因小物而随终身。今忽见宝玉又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过来怡红院观察一番。
结果，没想到正听见史湘云在说经济事，又听见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黛玉的心里五味杂陈。曹师用了八个字来描写黛玉此刻的心情：“又喜又惊，又悲又叹。”这八个字，从黛玉的视角，将自己对宝玉的感情进行了阶段总结；与之相对，后文也从宝玉的角度，对自己与黛玉的感情也做了阶段总结。
黛玉方面，这八个字的分别是喜：欣慰，确信自己眼力不错，没白把宝玉视作平生知己，果然了解自己的心思。惊：担心，关键时刻，宝玉在人前全心全意称赞自己，完全不避嫌疑，可能会带来麻烦；叹：叹息，二人虽彼此欣赏爱慕，然自己却不是金玉之论的主角，既然有金玉之论，也该是自己和宝玉有金有玉，而不是宝钗和宝玉；悲：难过，父母都已不在，自己二人虽然有刻骨铭心的约定，但并没有人能帮自己做主撮合；自己的身体又每况愈下，病势已成，看来也撑不过多久，两人虽互相引为知己，奈何自己命薄如纸。
黛玉想到这里，“不禁滚下泪来”。这里曹师用“滚”字而不是“落”字，是因为“滚”字更加形象生动，而且相比“眼泪夺眶而出”，“滚下泪来”这四个字蕴藏的情绪更饱满，更能引起读者共鸣。这就是曹师无与伦比的“炼字”能力。
黛玉一边哭着，一边打消了进去说话的念头，突然之间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就转身哭着离开。
宝玉这边匆匆忙忙地穿了衣服出来要去见贾雨村，忽然抬头看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走，好像还在抹眼泪，于是赶紧追上去笑脸相对：“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有谁得罪了你？”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这一段文字，曹师安排得滴水不漏，正是宝玉和黛玉应有的自然反应。
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抬手替黛玉擦眼泪。这副画面可爱至极，将宝玉面对黛玉时的呆憨刻画得栩栩如生。
黛玉忙向后退，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曹师对于黛玉反应的这个安排，极有深意，很容易被读者忽略。这其实是侧面描写黛玉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二人身份关系没有明确之前，断不会跟宝玉有苟且的可能。可惜，只有读者才能发现这一点，贾府诸人，包括宝玉的母亲、袭人，都不仅不信任宝玉，也不相信黛玉，都觉得年轻的男女在一起耳鬓厮磨日久，一定会发生些什么。这也衬托出袭人、王夫人等人思想的污浊，并因自己龌龊，认为别人也一定会龌龊。这种国人品格的劣根性，亘古未变。
宝玉对黛玉的反应毫不在意，笑着说：“说着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仍是一派痴汉模样。
黛玉道：“你死了到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这句话，立刻点炸了宝玉：“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这才想起前几天吵架的事情，立刻后悔起来，连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了，急了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擦脸上的汗。
这幅画面温馨至极，恰恰与前面宝玉给黛玉擦眼泪的画面形成呼应，凸显曹师落笔生花的超强功力。
宝玉瞅了黛玉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三个字“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才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到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曹师笔下，这种笔法经常出现。从字里行间其实可以看出，黛玉已经get到了宝玉这三个字的含义，只不过，出于矜持，限于礼教约束，她必须要说出上面的那些话语。
宝玉叹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用错了？连我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自然坚持说“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曹师将黛玉这种明明相爱却不能言传的压抑，刻画得入木三分。宝玉这次很冷静，很清醒。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宝玉这席话，堪称千古情话之首。曹师不仅特意为宝玉这段肺腑之言分出了层次，读来更具说服力，同时还明确地说出了宝玉的心意。宝黛二人的情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碰撞，沁入灵魂。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一时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地望着黛玉。”
这一段，四目相对，于无声处胜有声，欲语还休，情感激烈至极，反倒无需、也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不仅宝玉黛玉两人胸中有万句言语而不能吐，读者也觉得心胸全被共情和感动塞满，难以自拔。曹师这段文字对男女情感的把握，实在登峰造极。萧遥以后描写男女情感碰撞场景时，大可以直接照搬应用。只可惜，在当今社会，这种纯粹的男女情感极其罕见。
黛玉再次滚下泪来，回身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求黛玉再容自己说句话再走。黛玉推开宝玉的手，一面擦眼泪，一面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已知道了”，一面头也不回地走了。读罢曹师的这段文字，萧遥心里只有一个词：心心相印。宝玉这时候也已经站着发起呆来。
曹师这种安排，显然是要留待后文加以利用。果然，袭人因为刚才宝玉走得匆忙，忘记带扇子，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宝玉，结果远远地看见林黛玉和宝玉一起站着，很快又分开走了。只剩下宝玉还傻呆呆地站着。于是赶上来跟宝玉说扇子的事情。
早已进入呆憨状态的宝二爷没认出来的是袭人，爆了个大乌龙：“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段话，只唬得袭人魂飞魄散，羞得清醒过来的宝玉满面紫涨，落荒而逃。
萧遥第一次读这段话的时候，心里还一直替宝玉可惜，黛玉没能听到这段表白，非常遗憾。这一次重读，萧遥对曹师的这种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对黛玉来说，这段话不需要说，她早已明白了宝玉的心意；之所以在这里安排这些文字，完全是为了让袭人收到明确的讯息，以便推动后续情节发展。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曹师笔下文字，永远没有平铺直叙，情节永远没有一览无余。这种小说创作原则，需要认真体验和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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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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