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中一出生在长江上游北岸的一个小山村,是家中的长子。打出生起,中一就得到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疼爱。在别的孩子被困在巴笼或轿营里的时候,中一的爷爷就用板凳作柱子,用木棍、扁担和柴扒作扶手教中一学走路。再大点,爷爷还教中一学习太极拳。
夏天的夜晚,为躲避室内的闷热,家家户户都把凉凳、板凳或簸箕、桌子等搬到院坝里,躺在上面乘凉。遇到极热的日子,人们都是整夜不归屋的。每当这时,奶奶就会给中一洗完澡,把中一抱到家人们早已摆好的凉凳上,一边用蒲扇给中一扇凉赶蚊子,一边指给中一看天上的星星,给中一讲故事。
中一家所在的院子里有一所小学校,中一家的一间房子也给这所学校作了教室。教室的后门还和中一家相通。上课的时候,老师一边唱一边用手指比划着教孩子们学写字的笔画。中一很好奇,就站在后门看,不知不觉中,他也像教室里的孩子们一样,跟着老师唱和比划起来。一天,中一在教室里捡了一个粉笔头,在自家墙上写下了老师刚教给孩子们的“毛主席万岁”这几个字,居然笔画分明、像模像样。爷爷正好看见了,把中一夸奖了一番。高兴之余,爷爷有空的时候,就教中一学数数,学用秤称量东西。
到了中一上学的时候,自己所在院子里的学校已经搬走了,中一上学要走上一段路。第一天上学,班里好多孩子哭了,中一没有哭。
中一成绩靠前,好多次考试得满分的时候,就把试卷给奶奶看。奶奶不识字,但她听别人说过,考满分就是考题全部答对了,证明这个孩子很厉害,奶奶乐在心头。
收获季节,奶奶领着放学回家的中一去田里帮助她捡拾谷粒。掉在地面上的谷粒好办,不管是田里还是田埂上,用扫帚扫到一起捧到袋子里就行了。但这样的谷粒很少,一般情况下,谷粒掉在地面上多了,弄掉的人都会及时捡拾走。
奶奶能捡拾的,多数是掉到干裂的地缝里捡拾很困难的谷粒。为能捡拾起这样的谷粒,奶奶是用了一个很费事但能管用的办法来解决的问题。
奶奶用水把泥巴调湿揉捏成泥团,然后把泥团捏扁成泥块塞到地缝里面去,这样地缝里面的谷粒就陷到泥块里面了,奶奶再把泥块拉出来,把没有陷进谷粒的那一面又塞进有谷粒的地缝里面去,如此反复进行,地缝里面的谷粒就全部进到泥块里了。奶奶把这样的泥块装进盆里,拿到池塘里用筲箕淘洗掉泥巴,剩下的就是谷粒了。
如果谷粒少,拿回家可以用石磨推了做米羹或者米粑吃。如果比较多,奶奶就把谷粒拿到石坝上晒干后储存起来,以弥补家庭口粮不足,减少家人挨饿。经常看到奶奶大中午的都还顶着烈日在田里捡拾谷粒,中一觉得奶奶太辛苦了,有空的时候,中一就带着妹妹到田里捡拾谷粒,也小有收获。
一个久雨的冬天,一段斜坡流水的硬石板路上有了青苔,中一放学回家途中重重地仰面滑倒在硬石坡的流水中,因为冬天穿得多,中一试着左右翻了几次都没有能够翻转过来,流水湿透了衣服。中一没有绝望,继续翻滚,邻村的哥哥路过看见了,把他拉了起来。回到家换了衣服,妈妈握着中一皲裂出道道口子、冰冷麻木的双脚问:“是不是脚冻僵了摔倒的?”中一摇了摇头。也许,中一觉得,这次的摔倒,更多的是自己不够小心吧。爸爸妈妈经过商量,还是给中一买了一双新皮鞋。这是中一第一次穿皮鞋。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中一也有十来岁了。这个年代的中国农村,缺吃少穿的家庭不在少数,年龄相仿的孩子也多,孩子们几乎天天到坡坡上割猪、牛草,打柴,常常聚在树林里、石洞中、岔路口的平坝上玩。藏树猫、下五子棋、打包等等,其乐无穷。玩够了,有时也你一句我一句地冒出来自己的“理想”来。
“如果有哪个能拿两万块钱给我的爸爸妈妈,他要我去死,我都愿意”其中一个男孩说。小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一阵沉默。
“哇——,我还是要命。”一个女孩打破了这个沉默。
“你这辈子能找到两万块钱不?”刚才说话的男孩眼看着女孩说。
“我不晓得,可我活起的呀。”
“没得钱,你活起有啷个嘛!不能孝敬爸爸妈妈,自己又过得不好。不如我死了么,两万块钱给我爸爸妈妈,他们还能过上好日子。我么,反正我死了,啥子都不晓得了。”
“你这个话……,那啷个才算过得好嘛?你说说看。”另一个男孩笑着说。
“至少不像现在恁个没吃没穿,要想吃啥子、想穿啥子都有呀。”被问话的男孩说,“我就想让爸爸妈妈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你想吃啥子,穿啥子呢?”
“我想天天吃猪肉吃鸡蛋,穿的确良。”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们笑声连连。
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院南边的竹林里格外清静,斜阳透过竹林的缝隙照到地面上,风吹竹叶摇动的影子在地上轻摆着。中一和郁笑、成干各自带着背篼来到这里,他们要在这里商量一下,看今天到哪里去割猪草。和往常一样,碰面后,他们总免不了先闲侃几句。
“我这阵好饿,出来的时候看到碗厨里有个鸡蛋的,但是妈妈说过鸡蛋只能给爸爸吃,爸爸是家庭的主劳力,每天干那么多活,太累了要营养。孩子不能吃的。”郁笑说。
“我妈妈也是这么说,不过我本来不太爱吃鸡蛋。但我妹妹想吃鸡蛋,我妈妈不准她吃。那次她偷偷吃了一个,遭打惨了,后来她就是再想吃也不敢吃了。”中一说,“其实我们小孩子要吃鸡蛋的话,不用找大人要,自己是可以想得起办法的。”
“嗯?有什么办法?你得行吗?”郁笑急切的问。
“就是有一个问题,要是我们孩子们自己有一只鸡就好了。”中一说道。
“一哥——”是成干压低声音的一声呼唤。中一向成干看过去,不免一下子心跳加速。只见成干用手指着一只正在地上专心觅食的母鸡,眼里满是要不要逮住的意见请求。中一知道这是自己邻居家的鸡,别人的东西不能动,他迟疑了一下。但瞬间他又做出决定,递给成干一个坚定的眼神,连向他点了三次头。成干眼疾手快,俯身一冲,双手将那只毫无防备的母鸡牢牢抱在手中。
“怎么办?”成干将母鸡在中一面前晃了晃。
才说曹操呢,它竟然比曹操到得还快,这事来得有点太突然,中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心跳得慌。“先用背篼把它盖起来,赶紧去找个隐蔽的地方,给他建个圈。”中一说,“我们只是借用它一下,等它生了蛋孵出小鸡了,我们就把它还回去”。
小孩子们很快在半崖坎的竹林里建了一个圈,把鸡关了进去。
晚上,邻居到处找他家丢失的鸡,没有找到。
丢了鸡,夫妻俩互相责怪,越说越气,终于大打出手。妻子敌不过丈夫,交手中处于下方,情急中抓起身边的菜刀向丈夫猛扔过去,丈夫本能地伸手一挡,右手被严重砸伤。
听着邻居家猛烈的打砸声,“这家人今天是怎么了?”爸爸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中一战战兢兢,不敢吱声。
第二天,大人们照常出工,孩子们照常上学,好像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放学回家后,中一偷偷从家里拿了粮食去喂鸡,同时还拿了一个碗去盛水给鸡喝。另外两个孩子也偷偷去看了鸡。郁笑说:“我在喂我家鸡的时候也偷偷拿了一点点粮食出来,我不敢拿多了,拿多了会被发现。”成干说:“我不敢拿,我们家的粮食我从来都不敢动。”中一说:“你们不拿也不要紧,我来喂。你们莫要经常去看,会引起别人注意,要遭发现。”
第三天,同院的一个小孩眼见周围无人,走到中一身边,嘴对着中一的耳朵神秘地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家后面半崖坎的竹林里有一个圈,里面养了一只鸡,肯定是你们隔壁家不见了那只。”
中一转过身,把嘴巴伸到这个小孩的耳边说:“是我干的。”
“啊?”小孩大吃一惊,不过他接着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跟大人们说的。”
“这个鸡我只是借用一下,过后我会还的。”中一说。
“你借它来做什么呢?”小孩觉得好奇怪。
“我要它帮我孵一些小鸡。”中一说,“完成了任务,我就把它放了,让它回去了。”
小孩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
没过两天,郁笑对中一说:“有几个小伙伴知道我们养鸡的事了。他们想要加入,愿意出粮食,也会保密。让我跟你说一下,你同意不?”
“我同意。”中一说,“我们还是要去问一下成干,应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成干也表示同意。以后又陆续有人加入了进来,知道的孩子越来越多了。每天交到中一手里的粮食也越来越多,鸡当天是吃不完的了。“以后他们拿来的粮食由你收取保管好,你要做好记录。等以后我们自己的鸡下蛋了,还是应该按出粮食的多少来分吧。”中一对郁笑说,“以后粮食都在你那里了,鸡每天就由你来喂。如果粮食喂完了,就由我来出,或者你跟我说了,直接由我来喂。”
这样过了两周多时间,虽然中一心里一直放心不下,但村子里风平浪静,什么风吹草动都没有出现。
一个宁静的下午,中一放学回家后,和妈妈各自背着背篼,去院前的山下割牛草。
“是哪个砍脑壳挨枪子的,把我的鸡偷在这里来藏到起。”一个惊雷般的声音由远而近传进中一的耳朵里,中一胆颤心惊,不知所措。此刻中一和妈妈一前一后正走到门前的小山岗上,妈妈担心地问:“中一,有你没得啊?”中一没吱声。妈妈接着说:“莫胆子大哈,爸爸的脾气你晓得哟!要是有你的话,不得了哦。”
当晚回家,爸爸脸色非常不好,但并没有对中一说什么。中一小心冀冀,诚惶诚恐。
天亮后,中一吃过早饭,照常去上学。中午,爸爸回到家,什么话也没说,挥臂给了坐在门坎上的中一狠狠一顿巴掌。爸爸每扇过去一巴掌,中一的另一边脸就猛撞在门框上。一顿暴打后,爸爸到厨房洗过脸,然后坐到桌旁吃饭。中一没有遮挡,没有哭声,只有泪水和浸透了全身心的恐惧。
看到这个阵仗,妈妈和奶奶自然也明白了其中原由,她们不敢吭声。
“过来吃饭……”一阵沉默过后,奶奶说。
“吃啥子饭哟!” 爸爸打断奶奶的话,怒气冲冲地吼到。“我没得这样的娃,去死。让他去死。”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呆若木鸡。
中一依旧呆呆地坐在门坎上,无声无息,形如僵尸,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中午歇工的时间很短,出工的时间一到,大人们一点都不敢耽搁,得赶快去。
妈妈是最后一个走的,赶在走之前她来到中一身边,悄声问:“怎么想起要去偷人家的鸡呢?”“我想让它下蛋来孵小鸡。”中一声音很小的说。“傻孩子,就一只母鸡,哪能孵得出小鸡呀。孵小鸡得有公鸡才行的。”妈妈怜惜地看了看儿子,叹了一口气。然后也只好扛起锄头,抹着泪出工去了。
大人们都走了以后。中一关上家门,还是去学校上课。
放学回到家,中一背上背篼,到山上割了满满一大背篼牛草回家,这是他会割草以来,割牛草割得最多的一天。中一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他每天都是要割牛草的,现在还是继续照样做好自己每天要做的事,付出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中一机械地这样做着,他只管这样做,他不去想这样做的原因,也没有想象这样做的结果,他只是去做。
昏黄的煤油灯下,家人围坐桌旁。中一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一儿,过来吃饭吧。”奶奶望着中一说。
“不准吃饭!”中一刚要动步,爸爸一声大吼,中一没敢有任何动作,原地呆立成木头人。
这以后的每一顿饭,中一都不得吃了。
看中一实在饿的不行,奶奶悄悄在灶堂里埋下两个红署,烧熟后趁爸爸不在时,偷偷塞到中一的裤袋里。
妈妈对住在幺爸家的中一的爷爷说:“一儿几天没有吃饭了,这样下去的话,怕是要饿死的咯。你还是去说一下一儿的爸爸,让一儿吃点饭吧。”
爷爷来到中一家里,对中一的爸爸说:“孩子犯了错么,教育教育就是了嘛。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哪有还这样饿饭的。”中一的爸爸没有说话,爷爷继续说:“我跟你说啊,中一人是你的人,命可是国家的命。你要是把他饿死了,不光是你没了儿子,国法也是要拿你问罪的。”中一的爸爸还是没有说话。
有了爷爷撑腰,奶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每顿吃饭的时候,奶奶就舀上一碗递到中一手上,见中一偷瞄着爸爸不敢接,奶奶拉过中一的手把饭碗按到他手里,一边对他说:“一儿吃,奶奶今天就在这里护着你,我看哪个还敢来夺碗不成!”
到底饿了多久中一才吃上饭的,中一自己也记不得,他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被饿了很久很久。
中一上学要经过成干家院坝,那天,成婶问中一:“一儿,傻孩子,你们怎么那么傻呢?抓到了就杀来吃了也没有人知道啊,干嘛要弄去关在竹林里呢?嗯?”见中一不回答,成婶又补问了一句:“你说你们是不是傻呀?”中一还是不说话。
所有的小孩子都与中一离得远远的,上学放学,割草打柴都是中一自己一个人了。
有一天的上学途中,生产队长师公公叫住中一,很和蔼地对他说:“中一,公公问问你,你要给我说实话,公公不得害你。如果你是冤枉的,公公为你伸冤。”
中一规规矩矩地站在师公公面前。
师公公接着问:“那鸡到底是不是你捉的呢?”
中一不说话。
停了一会,师公公又问:“就是你一个人吗?还有其他人没有呢?"
中一还是不说话。
师公公等了等,说:“那你去吧,要是有了什么想跟公公说的,你随时来跟公公说。”
中一对师公公点点头,走了。
上课了。老师举起一本作业本:“中一,到前面来!你都做的什么作业,一道也没对,全是错的。” 随即,老师把作业本拍到讲台上,抓起红笔在作业本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接着又把作业本撕得粉碎,摔到中一面前。
期末考试,中一科科不及格。回到家奶奶追问成绩时,都躲着奶奶。奶奶说:“我们一儿啷个都成恁个去了,以前考试了卷子都拿到我面前来给我看,现在问个成绩都要躲我了。”中一什么也不说,就当没听见一样。
时空的力量是足够强大的,彼时的中一已死,此时的中一非彼时的中一也。
一年后,中一小学毕业了。中一的毕业考试成绩全班第一。但老师在班上是这样说的:“这次考试,我们班上有的同学不知从哪里抄到了答案,考出了超出我意料的成绩。”
在公布完考试成绩后老师接着说出这样的话,中一当然明白老师的意思。但中一心里十分踏实,他的成绩是没有一点是虚假的。不过要中一回答为什么的话,这个中一还真的答不上来。中一也不知道为什么,中一也感到意外。但老师反复对过的,答案没有错,分数就是那个分数。
在县城当老师的伯伯回到老家来,简单地问了中一几个问题,经过跟爸爸妈妈的商量后,伯伯说接中一去县城上学。
一个秋意深浓的早晨,金风送爽。中一紧跟着伯伯的脚步,从小山村出发了。中一新的征程,又从这里开启。
东方之巅顶着一轮朝阳,中一望着远方那张红日的笑脸,思绪万千。曾经纷纷扰扰日日艰难,垮时空到今朝看美景心境竟如此淡然。俱往矣,忘却伤心地,头顶换新天,秋去秋又来,人生翻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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