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

那个女孩名叫月城，有一段时间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现在我已年过而立，她却成了荒山上的一座孤坟。

小时候都羡慕班里那些可以“呼风唤雨”的人，他们认识各个年级的“风云人物”，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召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约架，身上总是带着伤，却有一种“英雄气概”，从不怕任何人的威胁。

月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在我心中，她离我很远很远，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想她也不屑跟我这样的”老实人”有交集。

班里的男生都围着她转，当然也有很多女生跟在她的后面当跟班，而我——一个天生内向到不行的女孩，从来都怀着对她的敬畏和欣赏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五年级上学期，我意外地和她成了同桌，那时候我都不敢跟她说话，而且她一下课就出去了，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后来有一次晨读，老师让同桌互相检查背课文，那篇课文我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背完之后，她对我说：“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啊！”我没想到她会夸我，只红着脸说道：“谢谢，该你了。”

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学渣”，虽然她背得没有我流畅，但也是从头到尾背下来了。她背完最后一句，我说：“你也好厉害啊。”

她有点惊讶，说道：“都背成这样了还厉害啊？”

我说：“我还以为你不背课文呢。”

“为什么呀？”

“因为……你很忙。”我其实想说的是，因为她一看就是不学习的样子。

“也是，但我其实并不想背，是我男朋友说让我好好学习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整个人都震惊了，我才刚刚走出童年，她就已经拥有了“男朋友”，成为了一个我心中的“大人”。

月城看出了我的惊讶，但她好像没有理解我为什么而惊讶，她说道：“他是六年级的年级前三，他说我要好好学习，这样我们以后才能上一个大学。”那一刻，我对她的敬佩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她就像是一个年长我五六岁的姐姐，她知道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之后我们渐渐熟悉了起来，她告诉我她有六个前男友，两个五年级的，三个六年级的，还有一个是初中的，一开始我还无法接受，但后来听过她讲的好多故事后也就习惯了。从前我以为她天天打群架，整天叱咤风云，会是那种动不动就炸毛的人，但事实上她脾气很好，从来没跟我生过气，即使我不小心摔碎了她男朋友送给她的水晶杯。

于是我变得很不理解，明明是一个很大度的人，为什么隔三岔五就去约架呢？有一天课间操回来，我看见她趴在桌子上哭，我想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否则她那样要强的人是不会哭的。

我坐下来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依旧是趴在那里哭，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教室里的人多了起来，她忽然站起来拉着我走出了教室。

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她抱着我抽抽嗒嗒的，我拍拍她的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吸了一下鼻涕，说：“我分手了。”

“啊？”这下我更不知所措了。

我就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孩儿，哪知道怎么安慰分手的人，我慌了手脚，想了好久想出来一句无厘头的话：“那你很喜欢他吧？”

月城摇摇头说：“没有，我其实不喜欢他。”这句话把我弄得一头雾水，我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这么伤心啊？”

她擦干眼泪，说：“我让我哥来打他，我哥不来，非说他没错，我生气。”

“啊？”我实在是理解不了她的思想，不知道到底是谁幼稚。

那天中午到学校以后，我像往常一样把桌子收拾好，拿出一本草稿本来画画，一个小人儿还没画完，月城就进来了，她看上去很生气，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胳膊肘破了，看上去挺疼的，因为已经有血渗出来了。

一坐下来，她就骂道：“这对狗男女，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妈的，我不整死他们！”

看这架势，肯定是刚打完架回来，我问道:“你没事吧？又怎么了？”

她怒气冲冲地说：“碰见前男友和那个贱人了，他们当着我的面搂搂抱抱，气死我了。”“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而且你也不喜欢他啊。”我拿出她桌洞里的酒精和棉球，帮她处理伤口。

“你不懂，”她说，“和喜不喜欢没关系，他劈腿了，然后和他的现任一起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挑衅，真他妈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操，我火一上来就把他俩打了，李闵鸿狗屁不是，都不敢还手，真不知道那个贱人怎么看上他的。”

“那你的伤怎么回事？”我问。

“被那个贱人推倒了。”月城愤愤地说。

我不喜欢她这样，明明才是个小学生，却像个村里的泼妇，满嘴的脏话，做事蛮不讲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她特别陌生，仿佛她并不是那个每天趴在桌子上和我聊天的女孩，而是一个根本没有理智的疯子。

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她本来就是这样的，能将我列入“温柔对待”的范围内就已经是看得起我了，我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我渐渐了解了他们那个圈子的法则，我也渐渐意识到我和月城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坐在座位上，我们是同桌，是朋友，离开这个教室，我们就是陌生人。

后来上了初中，我们不再一个班，但这并不妨碍我获得她的消息，因为她实在太出名了，全年级每天都在流传她的风言风语，各路八卦几乎都和她有关，但其中有几分是真实的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能确定真实的是，她很喜欢现在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很喜欢她，这是在某个课间她亲口对我说的。

在一个燥热的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回家，拐进一个胡同看到月城站在那里，她的眼圈是红的，眼里含着泪，我急忙停下车，她冲上来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我吓坏了，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我，我闻到了她身上浓浓的烟味。

过了好久，她才抽抽嗒嗒地说：“我怀孕了。”

那个时候，我们上初二。

过了大约一个月，月城和她男朋友相继辍学了，听说，是她死活不愿意打掉孩子，两家也迫于无奈不得不答应奉子成婚。

从那以后，她每天就是打打游戏逛逛超市，而她男朋友在理发店给别人当学徒，什么活都干，但工资很低。

学校的八卦圈的中心早已换了别人，月城逐渐被忘记，我也失去了她的消息，只知道一年后，在我中考完的那个暑假，她将孩子扔进了水库，但她没有收到任何惩罚，因为那个孩子没有户口，而且那个时候，月城已经疯了。

她没有工作，自己家和婆家都不富裕，他老公在外面受了多少气回家就全撒在月城身上，月城一边承着他的打骂一边还要照顾孩子，可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无论曾经多爱现在都一分不剩了，不多久她就受不了压力疯了，在某一次犯病的时候将孩子扔进了水库里。

我上大学走的时候她还被她爸妈关在家里，大二寒假的时候，我走在故乡的路上，听到旁边几个老人在议论着：

“我听说啊，邻村那个闺女前几天走了。”

“谁家的闺女？”

“我不认得她爹娘，就是前两年发疯扔了娃娃的那个。”

“哦，月城啊。”

“对对，前几天她自己跳水库里去了，没救上来，你说可惜吧，多好的闺女啊，今年夏天病才刚好，怎么这就走了。”

我没听清她们又说了什么，只记住了一句话，并且一直在嘴里重复着。

“哦，月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