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尘落

 

1

边默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一声不发，他趴在床上仔细端详着眼前所有事物的棱角，横陈一地四处滚落的啤酒罐，房屋角落呈现的三维结构，从窗帘后透出的模糊光亮，甚至光线中缓慢下落的尘埃......在他眼里都有着现实而冷酷的意象。

这就是他一觉醒来后所看到世界的全部，混乱，物质，遵循着亘古的物理法则，让他不知所措。边默揉着昏沉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他嘴里又干又涩，身子软的像滩泥，整个人简直像是死过一遍，不过借此他也总算是明白原来自己也并没有那么不堪，最起码在喝酒这方面他表现得像个男人。

为什么要喝酒呢？因为失恋？不顺心？还是因为昨天和家人大吵了一顿？边默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他没办法把自己的一时沦落归咎于某个确切的因素，只是心里郁闷就喝了。他想着，人本来就经常为了连自己都不清晰的缘由而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就比如喝酒吧，有的人开心喝，有的人难过喝，还有的人陪人喝，那这酒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喝的呢？其实有时候当事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人总是这样矛盾，总是没完没了地抱怨着这世界对自己的不理解，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却不明白最最看不透自己的就是自身，造成生命中不利局面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也归咎于对自身的不自知，对环境的不明朗。

边默这样想，并且他也从不抗拒，他记得以前的高中班主任曾说过，世界上最复杂的事就是和人打交道，在现在的他看来其实挺有道理的，并不是因为他对人生有了什么更深层次的体会，只是他觉得揣测人心是一件很累的事，就像要求出物质与情感间的线性关系一样难。亦或是一种自警--------连自己都搞不懂的人，更没时间去搞懂别人，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搞懂别人。吃饭的时候，就只是咀嚼什么都不想，睡觉的时候，就只是闭眼什么都不想，安静地走自己的路，任何时候只单纯的做一件事，就这样活着。

边默有时候甚至想，只要是活着就好了。在这匆匆几十年里，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不等同于肆意妄为，就像一杯温度不定的水，不温吞，要么冷，要么热，没有味道没关系，这样才可以加自己想要的味道；但又把自由流动的身体规限在一层薄薄的玻璃内，透过它可以看到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却不涉足其中，安静的做这个世界的观赏者，看尽人生百态世态炎凉，带着自己对这生命的理解孤独终老，在行将就木之际能够给年少时的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是边默想要的生活。

2

    这段时间边默总会想起以前的生活，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

边默曾喜欢过一个女生，名字很俗气，叫做陈小草，样子也很普通，不过边默却觉得很好，简简单单的，就像在路边生长的野草，卑微却顽强。但陈小草却并不知道边默，在边默看来，陈小草或许都从未听过他的名字，他们文理不同科，回家不同路，而且陈小草是学舞蹈的，边默听说学这种艺术的三天两头不在学校是很正常的，这更加缩减了边默和陈小草相遇相识的概率。边默也有想过主动去找陈小草表明心意的念头，但每次都因为临行前过于激烈的心里挣扎而从未付诸实践。事实上，他当着陈小草的面甚至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每天下课趴在窗户前在望着楼下熙来攘往的人群，搜寻着那个熟悉却又很陌生的身影，然后在上课期间神游出的片段中找到零星的满足。

边默也曾好过一个女生，名字很雅气，叫做张雨涵，很漂亮，人缘也很好，不过边默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别扭。不是说他不喜欢这个女生，只是他和张雨涵在一起时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并没有意料中的那种胸口下的悸动，那种冲动的，出格的，疯狂的思绪，所有不合理的情况全部都合理的出现，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回家......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全部都循规蹈矩，恪守男女之别，不曾萌生一丝异常的念头，但这并不是好的预兆。边默曾经想，喜欢一个人就要把这份喜欢变得独一无二，既然是独一无二，那又怎么能这样按部就班的活着呢？这种日复一日重复的、只是为了名副其实、看似没有一点蹩脚的“喜欢”，，又怎么能算作独一无二呢？所以最后他们分手了，分手那天并没有电影中为了配合主角的悲伤的情绪而大雨淋漓的场景，事实上边默一点都不伤感，只是有些隐隐的失落罢了，但这并不妨碍他说出“我们分手吧！”这句话时的淡定从容，他想张雨涵也一样，因为在临走前她在他脸上甩那一巴掌时是带着笑容的。

直到过了很久后边默还在想，大概年少时最纯粹的喜欢就是这样吧，无关乎姓名模样，只在于彼此面对面时那种心跳加速的莫名快感，血液急遽涨红双颊时的局促与不安，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只是单纯想把对方紧紧拥抱在怀里的冲动，想要彼此依偎静看日落日出时的平静满足……看似很美好，却又残忍，当你连对自己喜欢的人表明心意的勇气都没有时，却可以若无其事的对另一个喜欢你的人说出相反的话，然后再像平常一样去生活，学习，再然后直到这些全部都古老成回忆中一个模糊的轮廓。说到底，边默就是那种人，对自己喜欢远永远不敢去轻易触碰，他宁愿永远只是做一个旁观者，而不是豪迈地伸出手脚，去真正面对自己想要的却从未得到的东西。

3

边默记得昨天有人打电话说今天要聚会的，可边默不想去，他这副样子现在只适合安静地躺在秋日的阳光下舒缓浑身的疲乏，而不是去参见什么闹腾的聚会。并且他也不认为那群和他鬼混了三年的兄弟会不和他喝酒，而只是平和地在一起吃饭谈笑。可是没错，都已经秋天了啊，今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到了明年都真正地各奔东西的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那帮混小子。仔细思量了一下边默还是西装革履地去了，而果然不出所料，所谓的聚会在经过开始时的一番寒暄后主题还是回归到了喝酒。但边默没有料到的是聚会邀来不只是些熟人，有很多边默曾经见过却从未有过交集的、所谓的校友，而更多的还是那些素未谋面的新面孔。大家都像是彼此很熟络的样子举着酒杯交谈着自己的工作学历，也有人过来边默这边，所谈的内容也大都一样，先是开始的寒暄，然后就直奔主题地问起了工作事业之类的，但大部分当得知边默还没有工作时就很快的远离了，愣在一旁的边默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真是的，连这种聚会都染上了这么世俗的味道。边默暗自笑了笑，独自一人走出了酒店，正如在一本书里看到的，他讨厌这种闹哄哄的场合，也疲于这种无休止的应酬。

一个人的边默很自然的就想起了曾经在教室里那些熟悉的面孔，而再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幕，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不过边默却觉得并无所谓，人嘛，总是要成长的，只是自己还固执地停留在以前罢了。或许自己真的与这个世界脱节了，即使披上了这身马甲，用尽量成熟的口气和所有人交谈，表面上装得再像，但内心中急袭而来的深深的孤独感却真实的无以复加。

边默离开了聚会，没有告诉任何人，而除了曾经玩的很铁的几个死党外，也根本没人察觉到这一切。路上的边默想了很多，但想的最多的还是以前那个叫做张雨涵的女生，边默刚刚看到她了，依旧像以前一样的光彩照人，还多了股成熟的韵味，但她却已经认不出边默了。边默又傻傻地笑了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觉得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其实很美好，而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情感像是窖藏了多年的佳酿，一股脑地就涌了出来，溢散而出的沁脾陈香让边默一时猝不及防。边默突然想哭，但他又找不出这股情绪的来由，最后他靠在路灯旁，点了一支烟。

有时候时间确实有这种魔力，让那些曾经美好的皱缩枯萎，而那些本该在时光中被遗忘的却历久弥香。

4

边默最近的生活全部都杂乱无章，到什么程度呢？他有时可以一整天都在睡觉，有时又能使用另一个整天来不眠不休地进行无聊。无聊些什么？边默自己也不清楚，他可能是在看部很煽情的电影，读本恶趣味的书，听着在网上挖来的怀旧歌曲，甚至干脆坐着发呆，在一天结束时对着夜空心弛神游，然后趴在台灯下写些奇怪的感想，又在黑夜结束时回到床上昏昏睡去，再在睡梦中度过下一天。

这段时间边默很少洗漱，但却记得洗自己的衣服，他个人还是挺注重形象的。他也会外出，购买些生活必需品，只有那时他才会草草地整理下自己。有时候他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穿梭在货物走廊间，会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想要逃避，赶快离开，仿佛周遭的一起与自己格格不入，松弛很久的神经突然就敏感起来，或许这就是久别人事后再次面对那份喧嚣与繁闹时所表现出的动物本能吧。但更多的时候边默还是渴望融入这一切，去认识更多的人，也被更多的人所认识，可以聚齐一群人去吃路边的小摊，在人流穿行的大街上放声大笑，可以把一切都推回到数年前，其实边默真正想回去的还是以前的时光，和时光里的自己。

边默想要切断的人生是在那件事之后的，那是他人生的分割点，在那之后人们总会说：“这个小伙子不行了，一天到晚都只是混日子。”“这家伙已经没救了，不要理他。”“哦，边默啊，我觉得他已经精神分裂了，也难怪，毕竟女朋友死了嘛……”

是的，边默曾有过一个女朋友，当然不是张雨涵，而是陈小草。

那是高考前一个月内的事情，在一天晚自习后，陈小草突然找到了边默。

学校里的路灯投下橘黄色的光，五月的风还很凉爽，他们一路走着，彼此都说着一些到现在都记不清的东西。一直到了校门口，边默偷偷看了眼旁边那个还有些踌躇的身影，咬了咬牙，终于把那句“送你回家吧”吐出了口。于是他就饶了大半个弯，从学校到陈小草的家，再回到自己的家。在家门口前，他把陈小草给的那张米黄色信纸夹进背包里的书本里，那天晚上他吃完饭就早早地回到卧室里说是要复习功课，让爸妈还一阵唏嘘诧异。

在卧室里，边默趴在桌上，看着面前苍白的书页，翻出了那张泛黄的信纸。那上面记录着一个少女曾经最羞涩美好的情感，整齐的字体呈现在柔和的灯光下确有股说不出的、朦朦胧胧的美。边默几乎压抑不住想要发狂的心情，他躺在了床上，将身体蜷缩在被窝里，脑袋却已在生理激素的刺激下开始奔腾不息，有时他甚至会暗自窃笑着，那种感觉比曾经吃的第一根棉花糖都更为奇妙。

那真的是一封告白信，措辞尽量曲回委婉但对读信的人来说，意思却再明朗不过。

其实在高二的时候，陈小草就知道了边默，也一直明白他的心意，而且从那时就开始默默的关注他，了解他，以至于最后喜欢上他。所以边默不知道的是，当他在校园里放肆迈着大步在人群中穿行的时候，他曾趴在窗户上怀揣一颗热切的心看过的人，那一刻也正以同样的目光在看着自己。不过就像所有女生心中希望的那样，可以在听到喜欢的人在自己耳边吐出那句简单却让心脏炙热的话。陈小草也一直在等待着，只不过期待中的人因过于懦弱而未能将那句话亲自对她说出口，所以最后才有了这样的结局。

而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呢？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很幸福的夏天：在一起没日没夜的努力学习，为着目标而拼命奋斗，高考完后还背着大包小包去西藏旅行，他们报了同样的学校，坐着同一列火车前往远方，一起牵着手走在新城市的大街上，一切都是如此的谐和美好。然而就是那天，在边默独自去一家冷饮店买冰沙时，陈小草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店旁的路中央，当边默出来时，就看到了聚集起来的人群，那么多人，庞杂却一点声息也没有。边默似乎意识到了点什么，他走进人群中，周遭的世界开始一拍一拍慢下来，越往里走，他就越害怕，内心越颤抖，但最后他还是看到了，冰沙跌落地面的一瞬，原来他眼中被慢放的世界瞬时被定格。

他看到她倒在人群中央，碎花裙子的裙摆像只蝴蝶在风中蹁跹，女孩的脸埋在凌乱的黑发里，安静得像是睡着。

那一天，在后来冲过去的边默的大声呼号下，围观的所有人才明白这并非是骗子们所谋划的骗局，有人掏出了手机，可以听见嘟嘟的电子拨号声，还有咔擦按下的快门声，急促的喊叫声…… 很快，急救车来了，在医院里，学校的新同学来了，一些老师来了，甚至连警察都来了，许许多多的人都陆续赶来，最后来的是陈小草的父母。

那一天，陈小草就在这么一群人的陪伴下，离开了这个世界。

医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急性脑溢血而引发的猝死。猝死是什么意思，边默有些不明白，他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会突然脑溢血，然而事实往往就是这么的无常和不讲道理，悲剧不会给任何人准备，它确实会毫无预兆的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带走你身边最爱的那个人。

再后来，边默就成了大家眼里所看到的样子。

人的逻辑总是这样，在一段糟糕的时间内，就认为整个人生都是糟糕的，否定了一切美好，变得脆弱，不堪一击，那时候的边默就是这样。有时候，一颗浮躁的心会因为喜欢的人而边踏实，可绝不能让这种喜欢在你的世界泛滥成海，否则，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的世界也会从此龟裂荒芜……

边默从不去提及这一切，也没有人对边默提起这些，这全部都是边默试图遗忘的，逃避的，封印在脑海最深处的，沉死的记忆。

6

十月份的天空像个孩童，有着最纯净的蓝和柔和的云影，边默独自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看着阔大的梧桐叶簌簌落下，环卫工人把它们聚集起来在巨大的垃圾箱里烧掉，迎面的风裹挟着淡淡的烟火味冲向高空卷落了更多的枯叶，或许还有人的忧愁。

今天是陈小草的祭日，边默早早来到了城市的西郊，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坟茔，目光却精准地锁定在一处，那边已摆放了几束黄菊。边默走过去，放下一束玫瑰，然后就在那里久久的伫立，他嘴角噙动，像是在对面前的墓碑低语些什么，最后他对着天空笑了笑，转身离开。

记得以前陈小草曾问自己：“如果我下一瞬间变成了个老太太，你还会爱我吗？”

那时的边默看着天空笑着说：“嗯，老不死我就爱。”  结果遭来了几句嗔骂。

其实那时边默想的是，无论陈小草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会爱，如果非要加一个期限的话，那就像天一样长久。只不过当时的他感觉这话既煽情又烂俗，没有说出来。

其实他爱她，真的不在乎她的模样，不管她是年轻还是衰老。他爱她，即便是她死去，他也爱。

7

在不久之前，边默就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当对一个人对自己的欺骗难以为继时，他只能告诉自己，现在他的不幸福很糟糕，他得像一只蚯蚓一样难看地去耕耘去奋斗。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但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

边默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把所有的郁结放逐在阳光下、把活着的气息再次融进血肉、把痛苦埋藏去面对这世界的准备。

许多事就像一片尘埃，当它们落地后，人就再不能亦步亦趋，而是要去找回自己的路，要学会用更坚实的步伐在地上去经历，去行走。 去面对这喧嚣沉浮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