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

关于我的奶奶，若是一一回忆起来，怕是三天两夜也写不完整的，与姥姥相比，我与奶奶朝夕相处的日子要多许多，奶奶陪我走过了童年、少年直到我高中即将毕业。

在《我的姥姥和姥姥家》写到“奶奶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个可恶又可怕的老巫婆”，这样形容奶奶只是儿时单纯的印象罢了，与姥姥“活菩萨”相比奶奶确实没有那么令孩子喜欢。

姥姥体态丰腴，慈祥端庄，举止优雅，着装大方得体，在当时虽称不上是时尚的老太太，但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与那些村上唧唧歪歪、大嚷大喊、没羞没臊的大娘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是小时候我为此有这样的一位姥姥而无比欢喜和光彩的事。

奶奶与那些嚼舌根、整天游手好闲、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太太更是不同，她一辈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停地劳作，是一个一分钟都闲不住的人，也是一位不会享受生活的人。若不是奶奶的孙女，在其他作家的笔下，奶奶绝对是一个典型的具有东方色彩和历史烙印的有故事的刚烈坚韧的女子，一个令所有中国人敬佩的中国母亲。只是作为奶奶的孙女，我的情感更多集中的是她对于我的爱与成长的影响，更多的是以孙女的视角抒写奶奶看似平凡却极其伟大的一生。

奶奶是一个极其传统守旧、勤劳本分、安于现状的人，她身材瘦长，手与胳膊都是皱皱皮，没有血肉只是骨架，与姥姥相比显然少了许多的富贵气。奶奶的衣柜里从未见过姥姥穿的那些时兴的花色衣服，大部分都是灰色或黑色的长衫和袍子，一排玫瑰样式的小盘扣从脖子斜着系到腰的位置，脚上穿的也是旧社会高帮小口中间一条直线的黑色麻布鞋。奶奶穿的袜子都是补过好多次的，不管是提鞋的工具还是补袜子的利器一件件小物件被挂满了整个北面的土柸墙。奶奶七十多岁的时候头发还是乌黑明亮，扎一个简单发髻，不曾见一根白发，身体也一直很好，这也要归功于她闲不住的个性。我对奶奶外形的印象可以定格为清末民初的农家妇女，表情里都藏着辛酸，眼角处布着悲苦。

听奶奶讲她与我从未谋面的爷爷相差一旬，也就是十二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奶奶口中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小也不明白奶奶嫁给爷爷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只是为了穿衣吃饭几亩田地。只是现在回想奶奶当时说话的口气里有种命运的无奈和服从的抱怨。爷爷在父亲四岁时撇下奶奶和五个孩子离开人世，奶奶从此一人支撑了整个家庭的重担，把孩子养大成人，为三个儿子盖房娶妻，辛苦了一辈子。奶奶嫁给爷爷时，爷爷先前娶过亲，留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奶奶一个黄花大闺女却以后妈的身份进了我们王家，从四十多岁守寡一直到九十多岁离开人世，整整守寡了半辈子。奶奶的娘家生养的都是女儿，奶奶属最小的，其中一位姨奶奶也就是奶奶的姐姐也嫁到我们村了，年纪轻轻就红颜早逝，其他的几位姨奶奶我都不曾谋面，据奶奶讲都是薄命的主儿，得了不能吃喝的病。奶奶临走之前也是不能吃喝，到后来连喝口水都吐，这种疑难病症不知道是不是“厌食症”，只是高中时候因为学习的压力我也得了不能吃喝的病，足足把我吓坏了，直到现在我都担心等我老了也会这么悲惨，是一个享不了福气的人。

奶奶除了早年葬夫，晚年还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不曾当父母的是无法体会的。这一辈子经历的生死离别听听都觉可怜，更何况是要日日夜夜地熬过呢。也许正是因为这人生的波折和命运的摆布，奶奶每日早晚都会烧香拜佛，供奉了诸多神灵。冬寒夏暑一日不落，小时候的我也偶尔会学着奶奶虔诚的样子，跪在圆圆的铺垫上磕头。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小小的我才会觉得奶奶也是一个温和的好人。她的虔诚和坚持，以及她对“爱情”和对家庭的护佑与坚守，深深地打动着我，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的思想和价值观念，相对于这一点，奶奶对于我成长的意义比姥姥要深远的多。

关于奶奶的印象从我未出世时就已经开始了。听母亲讲，母亲嫁给父亲时，两家兄嫂已与奶奶和父亲分家，单独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只剩下奶奶与父亲母子俩个相依为命，楚楚可怜。母亲顾念父亲和奶奶的清苦，也是因为父亲答应母亲嫁到我们家可以当家作主，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就应允嫁给了父亲，这一当家就是一辈子，也算是父亲对于母亲一辈子的承诺了。关于父母亲的爱情故事，以后有机会再细细述来，借此只是借母亲之口叙述我对于奶奶的印象。奶奶一人拉扯五个孩子，过日子清苦惯了，吃的用的穿的在外人看来都有些枷锁（抠门的意思），母亲在姥姥家是最小的宝儿，而且姥姥姥爷和舅舅阿姨们甚是宠惯的，父亲虽也是家的老小与母亲似是少了那份“贵族气”。这也是影响小时候的我区别看待姥姥与奶奶的一层印象，作为孩子的我自然希望自己多些“贵族”的气质，高傲的像个公主，而不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寒门灰姑娘。母亲怀着我快八个月的时候，正赶上过麦打粮（秋日丰收，割麦、老牛拉着石碾子打场、扬场收麦的时节），炎炎的烈日下还得挺着肚子在房檐下帮父亲提粮食，奶奶却忙着出门拾麦穗，给自己挣些填补家用的零花钱，完全不顾及母亲笨重的身体。母亲对于奶奶的无动于衷，成了日后的耿耿于怀。奶奶的自私和无情，成了我“讨厌”奶奶的理由和借口。只是现在我才慢慢理解和站在奶奶的角度去考虑她的处境，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恨的，母亲的委屈自是应该的，只是一直戴着偏见看待奶奶对我的疼爱，也一定曾令奶奶伤心和难过过，现在也有些悔意和愧疚之情。

尽管奶奶有三个儿子，但奶奶一直住在我们家，中间因为姑姑挑拨的原因，嫌弃母亲对奶奶不好的缘故，母亲一气之下同意奶奶轮流住在姑姑与两个伯父家，只是苦了奶奶。奶奶从没抱怨过住在我们家母亲对她不好。母亲是从不干涉奶奶的生活习惯的，其他伯父伯母们自是会多加干涉，对奶奶有所约束的。只是奶奶自在惯了，尽管已经古稀之年，还是闲不住的，尤其是经历了太多的灾荒之年，对于拾柴火成了每日出门的习惯，就像是拾了宝贝似的，每次都背着一捆子回家，堆在西厢房的窗户根下，越堆越多，连窗户门都打不开，像奶奶这么抠门的人是舍不得让我们用她的柴火的，捆绑的死死地，只有父亲有特权可以不经她的允许把柴火倒腾到别处去，这才让本就不大的小院有豁然开让的感觉。过不了多久，西厢房旁又被重新垒了一层柴火篓子，堵得人心里难受。后来我们就见怪不怪了，不管奶奶从外面捡来的是柴火还是纸袋、废旧瓶子，都等着她积攒够了，就帮她卖了，把钱给她，她更是变本加厉不亦乐乎地乐此不疲，当成每日劳作和解闷的爱好。可能也是因为奶奶年龄的增长，姑姑怪母亲太纵容奶奶出门，怕奶奶的身体吃不消，才会有了隔膜。如今回想起来，也不好评论这婆媳与姑媳的关系，真是应了那句“婆说婆有理，姑说姑有理”。自从奶奶被轮流照顾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像是只关在笼子的金丝鸟，出行都受到约束，与先前在我们家自在的日子自是不能比的，渐渐地也不爱笑不爱说话了，后来只是一个人在屋里唉声叹气，偶儿我们放假回家，看着奶奶憔悴的面容，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活着老给你们添麻烦，早就是该死的人了……”，听得我甚是为自己与奶奶的儿孙们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太不孝顺了。只是当时小，我虽然明白奶奶一个人生活惯了，需要更多的自由，但我总不能改变大人对于老人尽孝道的行为，也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出门。有时候会想若是奶奶也跟姥姥一样会打桥牌就好了，不至于晚年这么孤单无趣。只是奶奶就是奶奶，她其实孤独惯了，忙碌也许是她忘记时间，坚强活下去的唯一乐趣吧。

奶奶离开人世的时候，父亲还在天津打工，连夜赶回来的。我正巧赶上高中期末考，母亲怕影响我考试直到考完才告诉我，所以也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奶奶是在我们家离开人世的，当时病着，在伯父家摔伤的腿还没好，母亲日夜伺候着她。临终时奶奶满含感激的对母亲讲“临了临了，儿孙都不在身边，生儿防老，没能托儿子的福，还是托了儿媳的福气”，为此我与父亲甚是觉得母亲伟大，不计前嫌替父亲尽孝道行孝礼，让奶奶安然喜乐地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奶奶在我们家的西厢房住了十几年，这里有我从小到大跑进跑出的足迹，就像一部部电影，不忍回放，回放了却又停不下来。奶奶在世时，西厢房分内外两个屋。外屋供着神灵，有灶台、粮瓮、米槽儿、橱柜，再加上其他一些杂物，满满当当的，也只有我这个小人儿不觉得窄小，其他人是怎么也站不住脚的。内屋是一个占据百分之九十空间的火炕，炕上放着两三个黒木考古样式的衣柜箱子，小时候玩捉迷藏会偷偷地钻进去。箱子里除了衣物便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两扇的木格拼就的窗户，使这个黑咕隆咚的屋子亮堂了许多。木质的纺布机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见证着时间的流逝，纺织着年年月月的日子。

我们家辈儿大，而且小时候过年的氛围比现在浓烈的多。那个时候过年，全村人都相互拜年，整个村子从三四点钟就开始热闹沸腾起来，不像现在天明了亮了，也只是听得见鞭炮的声响，很少听见一群群人欢笑的脚步声，再也见不到满院子人跪地拜年的隆重场景。那个时候我就与奶奶一起坐在炕头上接年，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我享受着奶奶的尊崇，小小的自豪感被高高的举到了云端。除了享受尊崇，我也是跟奶奶相依为命生活过一阵子的。奶奶做的饭很少放油，更别说有肉腥了，清汤寡水的，好不难吃。母亲让奶奶照看我们姐妹，奶奶就领着我们去地里拾麦穗，一天走下来得好几里的路，我们每次回到家都是又累又渴又脏又饿的。尽管对奶奶是又恨又厌、又气又恼，奶奶也经常半开玩笑半威严地吓唬我们，经常是吓得我与妹妹不敢回家，都只好等到父母亲晚上回家才敢进家门。但在所有孙子孙女中奶奶对我与妹妹也是相对最疼爱的了。妹妹与我刚刚学会说话就咿咿呀呀背儿歌、说绕口令了。这些都是奶奶平日带我们时，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说与我们听，一遍遍的教，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咯吱着我们的小嫩脖儿，逗我们开心，奶奶与我们每次都笑个不住。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口中的谚语儿歌都不当重样的，活脱脱是本百科全书。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平仄押韵地说的好有诗情画意。遗憾的是上学之后就全不记得了，奶奶口里念了一辈子的歌谣、谚语成了永远遗失的民间文化，也永远被历史遗忘了。奶奶拧线、纺布、织布、做衣服、盘花扣子、做千层底儿的鞋子等等这旧时的针线活做的都很熟练精细，我们家用了十来年的蚊帐还是奶奶一根根线织做布缝制而成的呢。

关于奶奶的记忆还有许多，其他的也多半是与奶奶斗智斗勇的事，直到如今回想竟那么温暖甜蜜。是啊，奶奶和姥姥的爱成了我儿时无可替代的童年记忆，一样让我的童年充满阳光，像午后的暖阳，明媚却不刺眼，温暖却不失色彩。

奶奶还有一个特别好的习惯就是天一黑就熄灯睡觉，天微亮就起床生火做饭了，虽然吃的清淡，但从不挑食。她清心寡欲、知足常乐的豁达心态也算是长寿的秘诀吧。奶奶身上富有的人格魅力和质朴的传统道德情操与中国精神就像是东边天空闪亮的启明星，指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而我希望自己不仅是个记录者，也能是那个传承者，把中国人骨子里那份勤劳质朴、坚贞不渝、明理达观、爱家卫国的传统美德发扬到世界每一个国度，让世界上还在承受苦难和战争的人感受到和平幸福与温暖。

愿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会唱歌谣的奶奶，一直哼唱到我们安然地甜蜜地进入繁星月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