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

作者: 三三_7a89 | 来源:发表于2022-09-12 14:20 被阅读0次

    向阳钟表店

      一

    洪老大是向阳钟表店的修表师傅,我和他第一次相识是在八三年。

    那一年我师范毕业刚参加工作,父亲决定为我买一块手表。于是,我和父亲骑着单车去了向阳钟表店。那里有县城里最高端的手表和技术最精湛的修表师傅。向阳钟表店驻在县城十字街的街口一楼,小店刚刚扩建装修完毕,顾客出出进进,非常热闹。洪老大,四十来岁,精神矍铄,穿着件时髦的白色的确凉衬衣,正和店员商讨着请人为新店面匾额题字的事情,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自恃在大学里学了四年的书法,就毛遂自荐要试一试。店员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冷冷一笑。洪老大却不计较,试一试也行。我提笔凝神,一气呵成。洪老大看着洋洋洒洒的“向阳钟表店”五个大字,喜笑颜开,忙拉着我的手来到柜台前,“你看中了哪款手表,我便宜卖给你。”我挑中了一款天津产的海鸥。洪老大亲自为我选了一块,并拍着胸脯保证,“保你十年不坏,坏了,我免费维修。”洪老大所言不虚,这块表在我臂弯上戴了整整十年。那天,打篮球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表针不动了。

    我来到钟表店,匾额上我亲手书写的“向阳钟表店”依然如新。只是店面陈旧了许多,也没先前热闹了。洪老大看了手表,说,“尖子”坏了,我问,修表要多少钱?他说,这种表已经淘汰了,零件很难搞到,要修理需要时间。我有些等不及,于是洪老大便给我推荐了一块“西铁城”。这么高档的表,即使在牟定县城,怕也找不到第二块。临走时,洪老大追上来问我,表修好了,怎么联系你。我正沉浸在新获珍宝的喜悦之中,哪里顾得了这些。我摇了摇头说,不修了,那只表就送你了。

    不几年。“向阳钟表店”关门了。洪老大又在附近租了个小店,依然挂着“向阳钟表店”的招牌,主要卖碟片和电子表、石英表。戴机械表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每次去,都见他石雕一般坐着,低着头,戴着放大镜,在仔细修表。谈到到生意,他只是摇头、叹气。

    又过了些年,微缩版的“向阳钟表店”也关门了。洪老大在家里临街的一楼摆了个柜台。那块“向阳钟表店”的招牌,规规矩矩地摆在桌子上,。他听说我近来在折腾古董表,就说他手里也有不少好表。我说,拿出来让我见识一下。他犹豫再三,给我看了一块卡地亚,八成新的样子,我估计,也就千把块钱,可他却说值两三万,前些年好多人都都争抢着想要呢。我说,为什么不卖掉,他说舍不得。我说,你舍不得,就继续留着吧。

    过了几天,他专程在街口等到我。又一次掏出了那块卡地亚。

    “六百块。我要。”一句话,计较了老半天,我果断掏出钱塞给他。他无奈地咂咂嘴,只得认命。

    慢慢的,洪老大上了道。他托我把他珍藏的表卖出去,换些钱。可当我要他把那些手表交给我的时候,却又迟疑不定了。我明白他的心思,在他心里,他的每块表都是价值连城的。我告诉他,我帮他把表挂到网站上。他只要在电脑前鼠标一点就可以看到最后的卖价了。可他还是犹豫不决,我嘲讽他,处理了吧,你又没有什么生意,想饿死自己吗?他终于点了头。我很快帮他注册了某收藏网,这时他终于明白,这些表真的已经不值钱了。一只七成新的欧米茄手动上弦表,只能卖一千多,而国产表,最多几十。每次卖了表,他要么唠唠叨叨,要么默不作声大半天。洪老大的手里究竟有多少表,我也不清楚。他一开始卖国产表,后来开始卖外国表,最多的是瑞士梅花,也有德国瑞宝、尼夫尔,英国亚诺、格拉夫等。一年多时间,我共给他卖了约十万元的手表,洪老大的表卖完了。

    那天,在他家里吃饭,洪老大有些醉意,说要送我件东西。他起身摇摇晃晃地从表桌里拿出块手表来。我定睛一看,震住了,这正是当年父亲送给我的,却被我随意丢弃了的那块海欧表。我睹物思情,悲从心来,想起了刚去世不久的老父亲。我急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他醉眼朦胧地说:“我刚刚保养过了,试戴了好几天,误差30秒内。”

    洪老大又接着唠叨起他的那些表,我甚至感觉他是在责备我,责备我把他的那些宝贝卖了。我问他这些表是怎么来的?他说,很多表,由于维修费高,人家拿了表来,就再没来拿。更多的是因为喜欢,买下来的。这时,我对他终于有了十分的敬意了,洪老大的气质,多数人是没有的。

    我以为,店面关了,表也卖完了,洪老大就不再修表了。可他还在修表,他默默地坐在那张黑膝古的桌子前,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老伴说,留给孩子的那几块表,都被他修坏了。他爱怎么修就怎么修吧,他喜欢就好。

    虽然再无手表可卖,可洪老大还是希望我常去他家,最好两三天一次。可教书人,忙啊。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鸡晚。几天不见我的影子,他就唠叨。老伴说,你给老师打电话呀。他说,打电话不好吧,人家忙着呢。老伴说,忙不忙是人家的事,打不打是你的事。他果然就打了,我正上课。下课给他回过去,他又不接。后来我才知道,这正是老伴给他出的馊主意。你不接,老师自然就会疑心地找上门来。去他家,无非是陪他喝杯小酒,聊个五毛钱的天。

    平时,洪老大手上是一只手动上弦比他还老的梅花,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瑞士产的,老电影里,解放军指挥员手上的就是它。洪老大还有一只八成新的自动浪琴,白亮亮的直晃人眼睛,却很少上手。我说,你就戴那只浪琴吧,岁数大了,方便。说话间,他老伴就朝我使眼色。洪老大慢慢呷一口酒,擦了擦嘴,添了添舌头,说:“我生病时就会戴着的。”我怪讶:“为何?”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咽气前,把表从手上撸下来递给儿子,我的后事就会办得顺顺溜溜。”我更加吃惊,没想到还有这种讲究。我偷偷朝他老伴手上猫了一眼。她手指上也是黄光闪闪。

    洪老大的精神头日见其差。一次,我在公园遇见他,他坐在那儿,埋头着迷地把玩着一件东西。我过去一看,是修表的镊子。他看清了我,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说:“我正有事找你呢,你就来了。”我陪着他慢慢走回家。他老伴说,八十三了,老糊涂了,天天出门不是带着镊子,就是带着放大镜。我理解,这是一个老工匠的坚守。洪老大也不说话,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只毛笔和半瓶墨汁,领着我来到厢房,指着墙边矗立着的一块白净的汉白玉石碑说,这是我的墓碑,正面的名字都已经刻上,翻过去了。你喝的墨水多,能不能帮我在石碑的背面写一篇墓志铭。我修了一辈子的手表,到头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追求了些啥。我也感慨万千,往事如昨,件件涌上心来,我拿起毛笔,蘸满墨汁,如当年那样,在光洁的碑面上,挥挥洒洒地写下了“向阳钟表店”

    洪老大望着这五个大字,脸部一阵抽搐,禁不住老泪纵横。“好。好。好。这个墓志铭写的好。”

    又是好久没见洪老大了,缕次打他电话,都已停机。我感觉情况不妙,找了去。他老伴叹了口气说:“一月前就守山去了,那块表店的牌子,说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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