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死前的几天里,他曾一度希望忏悔。当想到他众多朋友中有一位早已皈依于耶和华的圣光之下时,他并不甘愿地拜访了这位老朋友。前者曾因为一件完成未竟的小事,而向后者提出“断绝关系”的请求;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后者默认了这段友谊的结束,不过还是在临别时表达了自己的祝福。
男子本来在犹豫如何回应对方应有的冷漠,但是面对热情的款待,自己不得不解释多年前无礼的行为是出于一种极为高尚的原因。好友没有过多的询问而是希望他放下过去,并且邀请他在晚餐之后一起向上帝祈祷。男子接受了请求,不是出于对罪孽的救赎,因为他没有接受过洗礼,甚至打破了十诫清规;希望能自己在有限的时间内赋予生命最大的价值。现在他也只好赤裸地跪在大理石砖上,仰望墙上空虚的十字架,默默重复着神父的吟诵:
“……求您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他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祷告结束后,神父在他的耳边细语,并以一个舒缓他眉头的轻吻来结束仪式的流程。
男子虽然理解好友的心情,但是还是谢绝了他的挽留,选择自己独自行走在子夜的深巷中。临别时——亦如上次那样,却又不相同——他们相互凝望,道不出多年的深邃。现在他像是卸下重担般清爽,充满勇气与信心。在获得了好友的支持后,他选择了利用最深重的罪行结束自己的生命。努力保持着清醒的同时,用尽自己全部的积蓄买来足够强劲的药物在一处幽闭的角落孤独地吞食下去。
半闭着双眼,显然已经放弃了挣扎,静静地等候死神的来临。就在生命要达到尽头时,他却对自己的行为充满悔意,因为他对于死亡的仪式并不虔诚(悔恨足以成为一种亵渎神灵的罪行)。没有蜡烛和用鲜血染成的矩阵,就连倒立的五芒星图案也不曾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自责,恰恰相反,他异常的冷静,一遍遍分析着自己死亡的原因。(他每一次的分析,结果总会指向这次死亡。)自己的母亲死于难产,他模糊的直觉告诉他,母亲在生前曾向上天祈祷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健康;他的父亲则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辗转于不同的亲戚家中直到成年,他不断向人们打听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世,但是却没有人愿意讲述,因此不得不放弃对于空缺的填补。
自己经常会被当作欺辱的对象,甚至有几次险些丧命;叔叔阿姨也只是寒暄问暖以表关心,事情随后不了了之,记忆也随之模糊……
但是有一件事或只是一句话记忆犹新,它屹立不倒,哪怕在生命垂危时仍支撑着他的幻觉:谁些许沙哑的声音念出镀了金的经文,驱赶着一切前来的苦厄。
死神来临,宛如一道无法湮灭的白光,但是在他混沌的眼瞳中俨然是一副少年的模样;伴随着教堂的钟声,耳边回响起来同样安详的祷告词,“我告诉你们: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离开,因为混沌是死亡的国度。然后试图忘记现实,投向虚无的深渊,感受寂静。不巧的是,天花板上滴落的雨点打碎了时间和梦境……
一切都不是设想的那样,他身处一间破旧的屋内,像是因为年久失修而被人遗弃。顺着水声,可以看到在脱落墙皮上浸染的水渍。在远处,透过生锈的铁窗,他还能望见院内被浸湿的土地和泥草中散步的人们。
他试图起床移动,但是显然那是不可能的:不论是在四肢上固定的皮套,或者是他身旁一动不动观察着的护士,亦或是因为倾斜而造成轻微晕眩的地板都对他构成了监视和威胁。
他慌忙询问他的护士,“请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对不起,这里没有时间。”
男子不解地凝视着天花板,“那雨下了多久?”
“连着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男子继续追问着自己出现在此的原因,但是护士只是透露说是一名匿名人士将他救了下来,随后便匆忙地离去,留下来他独自思索。
自己如何活了下来?谁?谁会做出如此卑贱之事?或是,谁会做出如此粗鲁之事?不不不,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对于他的一切权利。他感到被蔑视、被剥夺了尊严,屈辱地存活着,就像被掌掴后火辣辣的羞耻感刺痛着骨髓。那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因为它过于深刻,是常人无法领会的愤怒。那种质疑夹杂着侮辱,让他不得不询问自己:为什么?
但是这并不是让他最不解的问题,因为直到从这家医院走出之前他是无法解决上述问题的,他甚至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但那些却是持续不断的梦魇。他着了魔般执着于此事,有时忘记了自己每天的日程,因为这是唯一在他脑海中存在的念头,还声称这才是他到这里该受到唯一的治疗——对于问题的解决的帮助。这也致使他向医生阐述问题时歇斯底里,哪怕讲述他最近的发现和理论。
医生非但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写着一些潦草的笔记,还嘟囔着什么无法理解的病情。如果情况严重,他们也许还可以开处方,并给予其他相应的微型手术和治疗。好在病情只是被描述成焦虑障碍和其他小病,不需要进行特别的医治。
男子并不赞成一切除了思想以外的治疗:将吞掉的药丸在检查过后从肠胃中催吐出来,偷偷将预备的药物倒掉并谎称自己因为上瘾而将其全部吸食、或是因为眼花而误食……他多次向自己的主治医师反应当前的状态,但是并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有次,他因此勃然大怒,撕掉医生的笔记后将其一并吞咽。
的确,有时候他需要一剂镇定剂来稳定情绪,但是通常情况下他都是沉默寡言的。就算在互助会上,他也很少发言,即使知道每个人都会去试图理解他的情况,但是他还是选择尽可能的旁听别人的故事。他认为这些人的故事可以给他一种全新的视角,那便是选择去救人的心理。他对于人们的心理有太多的不解,他原本还是很看重自己的工作的,随着重要的人的自杀,他也逐渐对人类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他不想只停留于编辑、只停留于收集故事,在内心深处他也曾想过去感受。就如现在台上患者所倡导的一样:人们应该去感受爱,去爱,并且尽可能的爱更多的事物。
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点,因为世界上真正的爱太少,而要付出的代价又更贵,更甚于生命。这也许是他想要去珍惜的原因,他要背负更多的痛苦去承担爱的美好,不论是在哪个方向,爱都会缺失(至少是相对的缺失)。相对应的缺失,会使人做出疯狂的举动。有的人认为这是爱的野性,但是他知道最原始的爱不只是狭义的感情,那是一种不以任何方向限制为取向的活力。与其说是活力,不如说是一种沉默,足够容纳万物的深沉。
“爱是默默的守护着,没有怨言,没有条件,不求回报,甚至不需要理由。”
那么显然,曾救过他的人不懂得爱,也不配被爱。这是他们最本质的区别。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如何对峙那个曾经侮辱他的人。(在这里,没有时间,他因此可以尽情幻想)他的想象所及只能发生在漆黑的深夜。路上的闲逛的人们固然少得多,但是仍能看到一对情侣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接吻。他不禁露出厌恶的神情。在他低头快走的那一瞬间,和一个比他更庞大的人和撞在一起。前者诅咒着后者,因为他断定这一定是故意发生的。但是后者,就在道歉的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突然一下跪倒,连连祈求着原谅。但是他安慰着对方,不需要端详对方的模样就可以断定身份。随后他顿了顿,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一切都没事了”,并交出一把匕首让对方完成本该完成的任务。
这些幻想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充满着仪式感,无比真实:死神接受他的同时,他也早已接受死亡。
然而这一切是多么的虚假和幼稚。对于他自己来说,死亡再次降临的几率微乎其微;自从上一次擦肩,他就已经失去了对于死亡的崇拜和尊敬。就是这一点使他颤栗,因为他无法在没有死神的追赶下寻求完美的爱。在这种情况下,爱变得太过单调,仿佛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和价值。但是他不得不接受这种没有意义的物品,就像是为了存在而被制造一样。原本自己曾感受过世界的爱,那是真切的,确实存在的,是真正的爱!而现在……
他质疑着一切存在的价值,就像他曾经被质疑那样。因为,倘若他牺牲了爱,他还会获得什么?还有什么比它更加美好、伟大?
他毫无选择,唯有接受,屈从他人的的呼唤——他将变得行尸走肉,像是那些曾被警告过的世人。他将永远绝望,直到死神再次来临。(也许死神早已抛弃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再次选择自杀,因为那样死亡变得平淡无趣,可以预测且毫无悬念。况且,现在直到以后,他都不会有什么值得为之死亡的信念。他不配死亡,却也无法承担爱。最后的最后,他将一直被这个混乱伪善的世界折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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