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阿露法日本株式会社在上海的办事处。
苏芸记得自己去面试的时候，在杂乱堆满物品的储物间，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走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助理韩小姐。他坐到对面看了一眼苏芸，然后用日本语和韩小姐说了什么。
韩小姐全程亲切温柔，她说，“饭岛所长问，你今年刚毕业吗，有没有带作品过来？”
苏芸疑惑地把以前的方案和稿件递给她，她又递给了日本人，日本人翻了几页，摇摇头说，“全然違いますね”
苏芸听懂了，那是“完全不对嘛”的意思。
她问韩小姐，“这里是招中文企划专员吗？”
韩小姐点点头说，“对，我们要招一名企划。”
“这个语言问题根本没法沟通，我看到你们的招聘启事上没有提日语要求？”
“他听得懂中文，但是不会说。”韩小姐笑着说，“因为本地的业务开展起来了，我们想找一个专门面向中国人的中文企划，公司有专业的翻译人员。”
“因为我过往的经历，可能比较集中在公关品牌宣传方面，不知道是否符合你们的要求？”
韩小姐说，“没有关系，我们也招应届生。我们日本总公司在岡山県，是从事商超促销贩卖·制作·情报广告公司，如果有机会，可以到日本去培训一下。”
苏芸心里一动，主动说，“日语我在大学时候有过基础，我学习能力强，会努力学习。企划方面，我有提案经验，会根据公司需要的类型来进行策划。”
韩小姐点点头，和日本人说了什么。
日本人沉思了一下，问了韩小姐一句话。
韩小姐问苏芸，“饭岛所长说，因为你是应届生又没有企划经验，所以薪酬方面可能不会太高，你能接受吗？”
苏芸想，虽然这个公司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但怎么说也算是个外企吧，薪酬太低能低到哪里去呢？
苏芸点点头，说，“我刚毕业，仍以学习为主，工资低一点没有关系。”
“好的，”韩小姐将苏芸带来的案例资料还给她，并给了她一张纸，“这是我们留给你的作业，你把做好的方案发到这个邮箱里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们再通知你是否采用录取。”
“好的好的，”苏芸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一个超市活动促销提案。
这个面试在所有求职活动中，既不是苏芸的意向公司职位，她觉得自身也并不符合这家上海办事处的要求，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当她三周之后收到韩小姐的电话的时候，她几乎想不起来。
“您好，苏小姐，我想正式通知您，您被我们公司录取了，希望您下周一准时来报道。”
苏芸想了大半天，才想起来这么个公司，随之而来的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和开心，“好好，我一定准时来。”
厌倦了每周发职位申请，厌倦了无止境的面试笔试，苏芸想，在哪里工作不是工作呢，只要有口饭吃不就可以了。
苏芸不想成为多伟大的人，也没有高山仰止的目标，她只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后来她才知道，公司也是非常勉强录取她的。因为饭岛所长要求高，面试了一个又一个，饶是好脾气的韩小姐，最后也吃不消了，所以选了最经济实惠的一个。
这是一个位于万航渡上的小公司，公司里只有饭岛所长的办公室、员工工作区域、还有样品间——就是那个兼做面试地方的“杂物间”。公司员工总共六名，两名日本人，四名中国人。除了饭岛所长，还有个日本人叫岛谷武延，正在出差中。四名中国人中，二女二男。其中一个就是韩小姐，另一位是特别日式风格的一个小姑娘，一个李老师，一个小左。
苏芸报道的那一天特别简单，韩小姐和她说了薪酬问题，价格低的让她惊愕，苏芸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终想了想，她还是同意了。
韩小姐带她到她的座位上，把一叠资料放在她桌上，让她先了解一下公司大概情况。
第一次正式工作的苏芸，并不知道所谓的入职手续，是需要提供身份证、银行卡、劳动手册、签署劳动合同的，公司什么都没有问她要。
经过大致了解，苏芸明白了，原来这家“非典型外企”是一家外贸公司，日本总公司主要在中国找供应商来支持日本总店那边的业务，主要客户为佳世客、山田、百龄药业、久光等，而中国这边也想拓展客户，从首先为在华的日企超市促销装饰的服务做起。
上海办事处成立的时间应该没多久，一切都还处在懵懂起步的阶段。公司里只有苏芸一个是企划专员，其余工作人员都是从事外贸相关业务。
公司氛围轻松而自在，饭岛所长经常忙碌不见踪影，其余的人工作量并不饱和，就是在阿里巴巴上找供应商，然后考察、下单、验货、出口。
没有工作任务的时候，苏芸开始学习日语，并首先学会了“早上好”，和“工作辛苦了”这两句。每次她碰到饭岛所长就会礼貌的打招呼，饭岛所长会朝她点点头。有一次她在看“初级日本语”，饭岛所长路过看到，拿起来翻了几页，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把书还给她并鼓励她“頑張ってね.”
进公司两周之后，岛谷武延从外地回来了，他从大门口朝饭岛办公室走过去的时候，好奇地看着办公室里的新员工苏芸，在和饭岛汇报了工作之后，他找苏芸谈话。
当时，他坐下的第一句是，“日本語でいいですか？”
苏芸用日语老实回答，“わかりません”
对方皱眉，起身去找韩小姐。
岛谷先生的意思是，因为上海办事处企划业务还没做起来，他看苏芸太闲了，要他帮忙另外同事做外贸方面的工作。
苏芸同意了，她确实有一种公司在养闲人的感觉。
总公司产品手册苏芸看过，几万件商品大册子，都是为商超终端制作的产品，包括仿真花卉、吊饰、藤编、广告POP、标签袋等等，都是那些你去商超并不会注意、但能烘托气氛、促进销售的物件。
有一次，苏芸跟着岛谷先生、李老师到宁波验货，这是即将从上海运到神户的商品。在车上，李老师给她一份验收标准，让她回去写验收报告。她看着满满三页纸的“质量标准表格”，包括手柄、盖子、纸卷、PP袋等要求，每个商品的组成部分都有近十项左右的要求，如手柄部分，是否破损、变形、焊接不良，颜色成品之间是否存在色彩；是否能够顺利旋转；是否有污渍等等。
看着商品图片，苏芸愣着想，这就不是个“清洁滚动器”吗……
日本人对细节的严苛，真的令人敬佩。
在工厂，岛谷先生和李老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抽样检查，不仅如此，他们还到了工厂流水线看了会工人工作，然后问工厂负责人残次品怎么处理。
工厂负责人带他们到一个仓库，岛谷先生把那些残次品一个个拿出来，一个个指给苏芸看，这个产品是哪里有问题，那个产品是哪里有问题，很多产品苏芸甚至觉得完全可以放到商超售卖，但也被要求严格的岛谷先生否定了。
晚上，工厂经理请岛谷他们吃饭，在一家宁波当地的饭店。宁波水产有名，苏芸看到有一道菜，是从海里捞起来的章鱼在水里烫了烫，完全没有佐料，就上了桌。
“吃的就是这种新鲜劲。”工厂经理说，“宁波一年四季都缺不了小海鲜，像淡菜、海瓜子、蛏子、虾潺、玉螺、白玉蟹、花蛤、佛手、活皮虾……”
岛谷先生看着工厂经理和李老师攀谈着，吃了一口，然后竖起大拇指。
在帮忙岛谷先生那边做事的同时，饭岛所长这边的业务也终于开展起来。
当时日本总公司的消息，说是日本家电销售连锁企业山田电机将在沈阳开旗舰店，为了争取店内装饰陈列以及促销活动的订单，饭岛所长到处拜访，并让苏芸提前开始撰写商超促进销售提案。
韩小姐给了苏芸日本企划部做的方案用来参考，但因为全都是日文的缘故，简直就像是天书。
苏芸的第一份商超方案，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惨不忍睹。
它充满了对提案目的、方式、目标的犹疑和不安，一会儿是宏大叙述的背景分析，一会儿是宣传媒介的计划目标，一会儿是公司产品堆砌的无理推介，东拼西凑，一塌糊涂。最重要的是，整个洋洋洒洒的PPT结束之后，苏芸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方案到底想说什么。
苏芸将方案给韩小姐，由韩小姐翻译后发给了饭岛所长。三天后人在外地的饭岛所长带话给苏芸，让她修改，但具体怎么修改也没有说。
苏芸非常的苦恼，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或者让谁来解答她的困惑？饭岛所长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方案？
她询问了韩小姐，韩小姐表示并不清楚客户的情况以及方案的用途，建议说等饭岛所长回来后，苏芸如果有什么问题，再详细当面询问。
她开始在网上查找相关信息，以及提问这种类型的方案重点是什么，网上资料是很多，但是每个人在工作中碰到的具体问题，永远都没有标准答案来解答。
在苏芸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叠日本本部的企划部做的参考案例。
一个日语词一个日语词地查，笨拙的使用五十音图+中文繁体来找日文，再找日文的翻译，来了解方案的内容，但尽管如此，但仍有很多生僻词以及片假名她无法识别，只能了解大概，实在不懂就问韩小姐，但韩小姐因为身兼公司的行政、翻译、人事、后勤等工作，比较繁忙。
在浩瀚繁杂的资料里，苏芸晕头转向，在跌跌撞撞翻译了一两本企划资料之后，她似乎懂了些什么，有一天，她看到了仓库里一本日语企划书籍的一句话。
它就印在这本书的第一页，翻译成中文就是：所有的方案都是为了卖出公司的产品。
她醍醐灌顶。
是啊，不管任何方案，不管是针对销售、品牌、服务，它的性质、内容、形式是怎样的，方案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将公司的产品和服务推销出去。越简单的道理，越是正确的。
是她想的太复杂了。
公司的产品不都在那本厚厚的产品册子里吗，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以客户接受的新颖而可信的方式，熟练地用公司产品，帮助客户促进销售、增加客流、提升品牌形象。这就是方案的原则。
她要抛掉原先品牌方案的那种结构方式。以前在公关品牌策划案里最多占一页PPT内容的渠道终端促销促进，需要进一步地精细化和具体化。
一切方案有了目标和原则之后，就像拨开了迷雾，看到了道路的方向。
市场背景和消费者洞察是所有方案的基本。苏芸还利用周末跑遍了苏宁和国美，拍下了商店内的各种陈列装饰，以及调查了竞争对手过去一年内举办的店内促销活动。
很快苏芸给出了修改后的二稿、三稿。
饭岛所长在一周后给苏芸发来了一个文件，她打开一看，是一份全日文的客户开业的企划，由日本企划部制作，正当她灰心丧气的时候，她翻到了自己制作的方案内容，被翻译后几乎完整地增加进PPT的后半部分。
她握紧拳头，开心地笑了。
九月份，她参加了一场跨国婚礼，是饭岛所长和小韩的婚礼。
婚礼在上海静安寺一家高级酒店举行。参加者包括双方家庭、上海中日友好协会成员，小韩在日留学时的朋友，还有他们共同的中国朋友，以及公司的同事们。
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苏芸真心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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