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论 ：“孤獨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蝶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獨。”
中国文人画里用遗世清傲点睛孤獨的神人乃是八大山人， 与身世有关，与师承有关，与秉性天赋有关，天下无双。
朱耷的字、号、别名特别多，八大山人、雪个、个山、个山驴、人屋、良月、道朗等。朱耷为僧名，“耷”乃“驴”字的俗写，至于八大山人号，乃是他弃僧还俗后所取，始自59岁，直至80岁去世，以前的字均弃而不用。于画作上署名时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哭之笑之即哭笑不得之意。
八大山人，前承古人，后启来者。白石老人曾有诗曰：“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远凡胎，缶老（吴昌硕）衰年别有才。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白石老人偏爱的评价八大山人：“作画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 惟八大山人独绝古今。 ” 画比文字坦诚，再精巧的文字也有一种喋喋不休的拖沓，画者不屑哗众取宠，那笔下的天地万物都染了自己的灵。
西方人把八大山人比作“ 东方的梵高”，概因八大山人的癫狂和画作的浑然天成，这比喻无甚道理更无味道，此人非彼人 。陈丹青评价梵高是一位憨厚痴傻之人，他的天才是“憨”下流露的灵，我认可这中肯的评价。 八大山人的灵是空寂寥和怪清奇，飘逸聪明的邪乎鬼精，懂得竹林七贤装疯卖傻的隐世，自然懂得徐文长和八大山人癫狂背后的戏弄自嘲。
八大山人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子，其祖父朱多炡是一位诗人兼画家，父亲朱谋觐擅长山水花鸟，叔父朱谋垔著有《画史会要》。他生长在宗室家庭，自小受到父辈的艺术陶冶，八岁时便能作诗，十一岁能画青山绿水，如此圆满得意的人生在甲申之变后化为乌有。清军入关，家人先后离世，八大山人作为前朝遗族开始“残山剩水，地寒天荒 ”的孤獨残生， 经历从有到无的人钟意“秋意浓”胜过“春光好”，擅长描绘“留得枯荷听雨声”胜过“小荷才露尖尖角”。
中国画除了笔墨山水便是写意花鸟，张大千说荷是中国画用墨的基本功，荷的象征意义也为文人墨客所热衷， 作为四大画僧之首的八大山人最得意的画题便是写意荷，经历国破家亡又研习佛法的八大荷别具韵味。
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对中国画中留白的最佳诠释，留白暗指水、云、天，留白之处便是细雨如丝和风起云涌之时，意境无法用具象载体来表达，点到为止的笔墨便可引出无言的深远，使得有限的纸张上绽放着无限。
八大山人让后人称奇的便是“空”的奇险构图，寥寥数笔落成一幅耐品的佳作，在不讲究透视法的中国画里也实现了层次的远近图观。观感体验上有一种悖论，五感丰富的揉杂似是详绘了具象，但人印象深刻的往往是素净耐看的上乘之作。过于详尽的描绘毁掉了观者想象的空间，没了赏析留白的趣味。这也是工笔重彩虽漂亮，但写意泼墨更为美丽的缘故。
八大山人的作品经历了三期：1648-1680 出家为僧，1680-1690 心理波动，1690-1705艺术造诣成熟。朋友胡亦堂曾作诗打趣八大山人的装聋作哑--“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 ” ，国破家亡的八大山人在早年用笔锋利，不可言语的愤恨宣泄于纸面之上， 守着孤灯读经的他在泼洒了一幅又一幅的怪诞鸟兽后，岁月让他慢慢地卸下了心中的一层层盔甲，晚年的笔触多了圆融通达，后来的孤獨仅是与他人无关的清冷，少了些挣扎，多了份旷达。
八大山人的画在当时影响并不大，传其法者仅牛石慧和万个等人，但对后世绘画影响是深远的，他的艺术成就在于不落常套的自有创造。清代中期的“扬州八怪”，晚期的“海派”以及现代的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李苦禅等巨匠，莫不受其熏陶。八大山人的画儿是画给自己看的，他寄情于画中每一块石、一棵树、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花、一片叶，为自己所作的画中万物也是自我的倒影，翻着白眼儿瞪人的鱼鸟都是八大山人的魂魄，瘦骨嶙峋的花草也抒发了他桀骜不驯的天性。
艺术缘是自我的表达，我们希求的往往是我们缺乏的，今人念叨明朝那些事，大抵是回不去做不到闲云野鹤而心生羡慕嫉妒。
文：杨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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