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风惨烈，残阳似血，最后一只飞鸿没入天际。
我靠在一棵枯树下，盯着天边艳红的云霞，举起酒囊又闷了一口烧酒，不经意间又想起了紫荆。
紫荆姓寰，是当朝寰太傅的千金，据说出生时，正值紫荆盛放，妍妍极丽，顾得其名。我初识紫荆那会儿，她正豆蔻年华，端端可谓是容耀秋菊，华茂春松。她素颜淡服朝我盈盈一笑，刹那间，如隆冬里春竹破土，黄沙中甘泉入喉。举手投足端正优雅，气质浑然。我怔住良久，感觉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胸膛。
我当时只是刚入皇城的穷酸试子，因缘际会遇上了溜出深闺的官绅千金。我直直追了三条街，又被小偷一阵拳脚相加的暴打之后，终于从小偷手中拿回了她的钱袋，一只绣着紫荆花的荷包。她羞怯开口，那这只荷包就送给公子罢。我再次怔住，荷包散发出淡淡清香。好半天才意识到全身酸痛鼻血直流。
因着我和她身份悬殊，只能偷偷见面。相见时难别亦难，每一次分别我都尤恨时间太过无情，紫荆亦是眷恋不舍。执手依依，泪眼婆娑。好景不长，虽然有丫鬟从中周旋，我和她的事还是被她父亲知道。自然是雷霆大怒，扬言我要是再去纠缠，便打断我的腿。
我正无计可施，紫荆却在一个风雨大作的晚上跑来找我，让我带她远走高飞。风雨凄凄，紫荆浑身淋得狼狈。我抱着她，深深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但所谓好事多磨，她家族显赫，很快她父亲又找到了我们。只是，木已成舟，她父亲仰天长叹之余也无可奈何。只是，将紫荆带回去，并警告我，要想见紫荆，高中方可。我为了能正大光明的娶到紫荆，立刻狠下心来用心苦读，夜以继日，悬梁刺股。
所幸上天垂怜，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月春闱，我终于在会试殿试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金榜有名。寰太傅虽心有不甘，还是遵守诺言，将紫荆嫁给了我。
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时。古来多少问人墨客，纵其一生，所求不外如是。我何其有幸。红烛成双，合欢酒浓。我携起紫荆的纤纤玉手放在心口，对天发誓，沧海桑田，此情不移。紫荆含羞一笑，脉脉无语。
或许是因着我岳父的缘故，皇帝便给了个五品的官职，让我去翰林院跟着编书。于我而言倒是个美差。跟着编书的同僚中，有一位路润齐，也正弱冠之年，风华正茂，又谈吐风流，待人谦和有礼。我和他编书之余，便又多谈了些古今趣事，野史酸文。一时更是相见恨晚，遂结为知己好友，常常相互邀请，吃酒请客，游湖登山，好不风雅快活。
但所谓美中不足，月盈则亏，这大概才是最真实的人生。正当我官运亨通，混得如鱼得水时，我和紫荆却渐渐出现端倪。
起先一段时间，我下朝回家，她总是摆着脸色，对我爱答不理的。问其何故，她一天说是家中下人又惹她不快了，一天又说是同僚夫人中谁又说话刻薄了，又说我父母又太过严厉了。我认真宽慰她，又教训了下人。她才收了脾气，倒又安静了几天。又隔几日，我回府，紫荆竟然关了房门不让我进。我问是何缘故，下人犹豫片刻，说是我回来晚了，好久没陪她吃饭了。我点点头，这阵忙倒确实是没顾上她了。又买了礼，赔了罪，答应以后早些回来，方才让我进了屋。某次我不过是跟府里一个丫鬟多说了两句，被紫荆撞见了，她沉着脸，硬是要将那丫头打板子又赶出去。我站在旁边解释了一句，紫荆便开始又哭又闹，说我见异思迁，又一口一句的骂那丫头贱蹄子，最后还闹着要回娘家。我无声叹了口气，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发誓赌咒的才罢了休。
中秋，寰太傅，也就是我岳父，邀我们去他府上过中秋。虽然他同意将紫荆嫁给我，但我到底出身底层，到现在也只是个五品小官。我岳父一直都看不起我，我是知道的。所以他在众人面前冷言我几句，挖苦我几句，又冷落我几次，都算是再平常不过了。回来后，紫荆说，他是我父亲，是你岳父，不管他怎样对你，你都顺着他，这是该有的孝道。她不说这还好，一说我就更气了。我不止一次听府上下人说，夫人又和老夫人吵架了，夫人今天又怄了老夫人。某次回府，刚好还碰到紫荆怒气冲冲的从我母亲屋里出来，我母亲坐在屋里偷偷抹眼泪，看我进去，还赶紧扯出个笑。
我对紫荆道，何以你父亲就是我岳父，我的母亲便不是你的母亲？我便该对你父亲毕恭毕敬，你就可以对我母亲颐指气使？
紫荆不可思议的望着我，你竟然这样跟我说话！
那天我跟紫荆大吵了几句，最后紫荆让我滚，不许再进她的屋子。我愣了愣，头也不回的出了屋。紫荆在身后将门摔得轰的一声。
让我跟紫荆关系完全恶化，又是另一件事，那件我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恶心的事。
人在官场，往往身不由己。我被一干同僚拉着去梦碎楼喝花酒，请了几个歌姬在弹弹唱唱助兴。我刚坐下，被他们拉着寒暄，水都不曾喝一口，只听见“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紫荆站在门口。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碗酒便泼在了我脸上，头发上。我回过神来，碗已经碎在了地上。紫荆怒目而视，瞪着我，说，我会让你后悔的。扭头便走了。一众同僚面面相觑。
之后一连几天，紫荆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依旧睡我的书房，她睡她的厢房。偶尔在廊下遇见了也是面若冰霜。我摇头苦叹，怎么会变成这样。
某次，我下朝回家，在路上看到润齐兄在买一个簪子，倒是小巧精致。隔了一天，我发现紫荆头发上也插着个一模一样的簪子。
我拉来下人问，夫人最近在做些什么。下人答，夫人最近出府挺勤的，偶尔还是路大人的马车送回来的。我心一沉。
路润齐和我相交时，常来府上做客，和紫荆也算熟悉，难道他们？
路润齐最近满面春风，我越发的认定他跟紫荆是有什么了。只是我一直在找到证据，还不敢跟他撕破脸。又过了些时日，某次，我拉路润齐去喝酒，想套他的话，路润齐说他要去天明寺上香。我一人怏怏回府，紫荆不在，我问下人，夫人呢。下人答，夫人去天明寺上香了。
我一惊，立刻让人备马。赶到天明寺，来不及上香拜佛做样子，心里急得像热锅蚂蚁。果然，绕过大雄宝殿，在后面的厢房里看到了紫荆的丫头，她正坐在院子里。她一抬头看到我，立刻往屋里跑，大概是要去报信。我喊住她，径直往屋里走。走到屋门口，听见里面果然是路润齐的声音，他说，我爱你，紫荆。紫荆说，我也爱你，润齐。我感到轰的一下，一阵恶心，腿开始哆嗦个不停。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不愿回想。只记得当我回过神来时，路润齐已经倒在了地上，我手里的剑正滴着血。
“啊”的一声，紫荆发出一声尖叫。杀人偿命，我知道我死定了。
紫荆来求我，别将她和路润齐的事抖出去，请我念着和她的夫妻情分。我冷笑，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来和我说夫妻情分。我还是答应了她，我说，但我有个条件。她说，什么条件。我说，保我不死。她咬咬牙，答应了。
她以我妻子的名义，将府上所有的东西变卖，帮我打通关系。路润齐家里也没什么重要人当靠山，我确实还是减了刑，改判发配边疆。我自然要休妻，休妻书上写，我心术不正，羡贤妒能，残杀同僚，不仁不义，辜负夫人一片真心。从今往后，与寰紫荆再无瓜葛，各自嫁娶随意。
走的那天紫荆没来送我，我也怕她来。又是紫荆花盛开的时节。我盯着路途上的紫荆花蓦然无语。想当初，我和紫荆初相识，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来送给她。她父亲不让我们见面，我们熬得肝肠寸断一般。怎么如今，竟到了这种再也不愿相见的地步了呢。
泽州地势险要，多山多湖。途径泽州大峡谷，隐隐不见人声，只有后面的瀑布在哗啦作响。押送的官差让歇口气再走，我一屁股便坐了下去。忽听草丛一阵杂响，我坐起来，不知从哪跳出来几个蒙面打劫大汉。官差拔刀而上，那几个蒙面大汉亦拔刀相向，刀刀致命。哼！打劫！看他们动刀的走势，分明是训练有素。
紫荆果然不信任我，也不打算放过我。
我知她知，路润齐其实是紫荆杀的。我举着剑只是想壮下胆，并没有真的要杀他，是紫荆从后面一推，他扑到我剑上的。
紫荆曾在梦碎楼说过，她会让我后悔的。她用这种方式来让我后悔。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该后悔什么？
那蒙面大汉一刀挥过来的时候，我闭着眼，跳进了水里。
紫荆啊，你是连我们最后一点情分都给砍断了。
二
远处云霞已尽，暮色苍茫。我吞下最后一滴酒，站起来拍拍灰尘，往草屋走去。
阿穆赶着正在羊圈关羊，又在给羊崽喂草。我喊了一声阿穆，她回头一笑，如沐春风。
我自然没死成，被冲到了不知是哪，被一个牧羊姑娘遇见，将我带回了家。那个姑娘便是阿穆。
我看着她道，阿穆，我抓了只野兔。
她笑笑，手又在围裙上搓一搓，说，刚好我在那边小河里抓了鱼，可以一起烤着吃了。
我去拾了柴，阿穆将鱼和野兔叉上。我们围着火堆坐着，玄月如钩。
我来这里快两年了，两年里，和阿穆一起牧羊，跟着村民们学着打猎。围着火堆跳舞，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渐渐的，便差点忘了，我也曾在烟柳画桥的皇城里，和一众学子文人，摇头晃脑，吟诗作对。
阿穆话不多，心肠好。听邻居古叔说，阿穆将我带回来时，我已经不成人样了。阿穆到处去找草药，又不眠不休的守着我，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换额头的湿帕子。我才退了烧，捡回一命。
古叔说，上哪去找这样的女孩子。佘婶说，阿穆对你是什么样的心思，你难道还不清楚。
是啊。
月渐西沉，我看着阿穆，阿穆，要不我们凑合着过了吧？
阿穆愣了一阵，轻轻的点了点头。如一股暖流沁入心间。
又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火烧云红的刺眼一般。阿穆牧羊回来，说有几只走到山那边了，怎样都找不到，怕是回不来了。
我抓起一件衣服出门，我去找。
阿穆说天色不早了，就不要进山了。明天再找吧。
我说，到今夜肯定会遇见狼，必须今天找到赶回来才行。
阿穆没再坚持，只说小心点。
我说，等我回去。
她说，好。
火烧云已经退却了。我将几只羊往回赶，还是觉得天边格外红艳。越近越热。
我心中突然有股强烈的不安！
我加快步伐。赶回去的时候，草房子已经快烧没了。我跑过去，羊圈里的羊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没烧死的在咩咩的惨叫。
阿穆！
我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找到阿穆，衣不蔽体，奄奄一息，血顺着嘴角不住的往外淌。
她被那群畜生蹂躏，咬舌自尽了。
我跪在地上，仰头痛哭。
寰紫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阿穆手上抓着一枚扣子，是寰府侍卫的。
我要报仇！
曾经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是你一步步将我逼成这样的！
我将阿穆入了土，又在她坟山立誓，我一定亲自杀了寰紫荆来祭奠你。
我入山，拜师学武。师傅不肯收我，说我戾气太重。我跪在石阶上不起来，一跪跪了三天三夜，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春花，秋月，夏荷，冬雪。
一晃便过了三年，三年来，我不曾有一日松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报仇。曾经我为了娶寰紫荆，闻鸡起舞。如今是为了杀她，夜以继日。
三年后，我学成下山。师傅说，你执念太深，戾气太重，伤人伤己啊。
子时已过，寰府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我飞身上屋，又运起轻功在梁上前行，瞄准一院落了下去。寰紫荆的院子。
我推窗而入，又扫开床幔，正欲动手，床上竟无人。心中暗道，糟糕。
很快屋子亮堂了起来，门被推开，走进来一群侍卫，后面跟着寰紫荆。还是那么明媚动人，只是没想到，如此蛇蝎心肠。
她一挥手，一群侍卫蜂拥而上。我寡不敌众，很快便被侍卫围住。
寰紫荆朝我盈盈一笑，如初见时模样，只是，当初的我格外心动，如今却格外恶心。
她道，就知道你会来。
我惊觉，我夜闯太傅府，又是被流放之人，她抓住我，杀了我，名正言顺。
我瞪着她，想不到你如此歹毒，为了杀我，不遗余力。
她问，你还爱我吗？你曾说，沧海桑田，此情不移。
现在她说起来，只觉得格外刺耳。我打断她，我只恨当初眼瞎认识了你。
她笑了笑，又问，那你就是恨我了？
我道，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以祭奠无辜的阿穆。
她又道，那你后悔了么？
后悔！后悔什么？
我道，从相识到现在，哪一件我都不曾后悔，唯一后悔的便是遇见了你。
她哈哈笑了。说道，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然后一挥手，侍卫的刀朝我挥了下来。……
三
“你醒了？仙君。”一紫衣姑娘笑盈盈的望着我。我努力睁开眼，认真看了看她，才发觉她是紫荆，可细看又不太像。
我刚想往后退，才发觉我们在一悬崖绝壁上，四周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我问，你是，紫荆？
她转过身去，“不是。我是紫潋仙子。”又回过头来望着我，“仙君想起来了没？”
仙君。紫潋仙子？
她看我还懵懂着，一挥衣袖，又出现一位姑娘，也是浑身散发着祥瑞之气。细看，我吓了一跳，竟是阿穆。
紫衣道，这是穆月仙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像阿穆的女子看着我，笑道，“仙君昔日曾在瑶台上立誓，愿自毁修行换紫潋仙子一笑，怎么现在倒把姐姐忘了？”
紫潋看我依旧懵懂，坐下来，“我且问仙君几件事。仙君是否爱紫荆？”
这，我点点头，“爱，只是现在已经不爱了。”
她道，“那又是为何曾爱？现在又不爱了？”
我道，“曾经爱她温柔如水，端庄贤惠。没想到她蛇蝎歹毒，刁蛮任性，蛮横无理，只怪我识人未明。”
紫潋道，“可见所谓的爱，也不过就是爱的表象罢。”她又道，“仙君曾许诺爱我此情不移，为何我幻作紫荆，故意变得刁蛮歹毒些，你便不爱了？我还是我，但你却已经由爱生了恨了。到头来，我非是那个歹毒的紫荆，穆月亦不是那个牧羊的阿穆，你恨的也罢，爱的也罢，还不都是一场空。”
我愣愣看着她们。
穆月道，“还没想起来呢。那我便来告诉仙君原委罢。昔日紫潋姐姐瑶台一舞，仙君一见便暗自倾了心。还说愿毁万年修行来博姐姐一笑。仙君被贬下凡间悔过，可已经轮回了七世仍不忘当初执念。没办法，我和姐姐不忍心仙君继续轮回，便想了这个法子来凡间助你，望你早日醒悟，再登仙界。”
紫潋道，“仙君也看到了。情爱也好，怨憎也罢，皆是建立在虚幻表象之上。虚幻表象怎能长久，那所谓的爱恨也会跟着变幻。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虚幻无常，仙君万年道行，还堪不破，这几个字么？竟要舍万年修行来换取？”
是啊！本仙君想起来了。本仙君想起来了。紫潋仙子，穆月仙子。
昔日确实还一同品茗，一同奕棋呢。后来见着她一舞，便私动凡心了。
罢了，该醒了，该醒了。
后记
本仙君又回到了天庭，云雾缭绕金碧辉煌的宫殿。
又是一年蟠桃节。众仙家一同吃喝玩乐，好不畅快。穆月坐到我身边，问，“仙君可怪我们想那法子，诓了仙君？”
这，我摇摇头。作为凡人的我，自然是怪的，怪她们让我饱受苦难。可作为仙君的我，自然又感谢她们，拉我出了凡尘。可见紫潋说得对，不过是虚妄一场，无甚意义，何必执着。
须臾，又一仙子在瑶池翩翩起舞。再细看，原来是紫潋仙子。我恍惚记起昔日，也是如此。我坐在这里，她在瑶池中间，我忽然想，她若朝我一笑，该是死也足矣，便凡心已动了。
唉，看着缭绕仙气中的紫潋仙子，我端起旁边的琼浆微饮一口，摇头苦笑，这劣根果然难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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